作者 南翔(教授、一級作家)
數月之前,我應邀在央視10套的「百家講壇」講一次深圳的閱讀,特意提到深圳閱讀風景中獨特的一幕:簡閱書吧。遍布深圳各區、街道、公園及商廈的簡閱書吧已多達50餘家,小則百餘平米,大則一兩千平米——如位於距市中心一兩個小時車程之外的深汕特別合作區的書吧,寬敞而豐饒,幾可與內地一些縣地級城市的書店比之短長了。書吧如珠落玉盤,翠蔭人家,承載了閱讀、購書、交流、休閒、娛目等多種功能,在一個現代化都市匆匆的步履與林立的建築群中,滋潤、濡染、澆灌、培植……是不可替代的一種情感黏合、精神填充與生活化育。
因了各種講座、評選等活動的緣故,我去過不少深圳的書吧,譬如我服務了20多年的深圳大學,坐落在南區夏箏樓里的簡閱書吧累有三層,舊廠房改造的鋼骨架結構,大小活動空間齊備舒適;又如傍著一泓浩瀚湖泊的人才書吧,三面環水,觸目皆是水中倒映的蔥綠,捧一本書坐下便呆呆地不願離去;還如上步中路的長青書房,院內全是粗壯的白蘭樹,一年兩季,花瓣簌簌而落,清香繽紛撲鼻。
最令我流連的是深圳灣公園的白鷺坡書吧。
2020年10月開業的白鷺坡書吧,算得是深圳簡閱書吧中的小弟弟,開業時間晚,營業面積也不大,室內面積僅140平米,室外則有170平米,遮風蔽陽的三面各有廊廡或庭院,布有藤式桌椅,方便閱讀者一卷在握,風聲過耳;疲勞之餘,馳目四望。
立夏之後的某個上午,我帶兩個朋友過來,雖然同在深圳居住若久,深圳灣濱海長廊皆不止來過一兩次,他倆來白鷺坡書吧卻是頭一回。
書吧四周,坡地的綠草之上,叢簇著杜鵑花、鳳仙花和雞蛋花,觀賞椰極少在深圳這座從亞熱帶向熱帶過渡的城市,爆冷結出一二椰果的驚喜,年平均氣溫「達標」才是賦予椰子掛果與否的決定因素。
大約上午潮水漫涌的緣故,白鷺坡的白鷺,尚止於屋後兩三隻栩栩如生的雕塑。渾黃的海水覆蓋了各類水鳥也包括白鷺立足覓食的灘涂,白鷺已然藏身不遠處的紅樹林了。林子裏,草地上,卻不乏蹦蹦跳跳與快步行走的鳥類。一身黑白相間長裙的紅嘴藍鵲,在鳳凰樹上探頭探腦。樹下草坪,一隻成熟的黑領椋鳥,黑項白腹,眼圈兒鵝黃,一步一步像是小跑;它後面緊跟着一隻團團絨絨的雛兒,走走停停,惹得它前面的那位父親還是母親,亦跑亦停,不忍將雛兒拉下太遠。
進得書吧,小謝是一個熟面孔,我半年前應邀在羅湖書吧做講座,小謝當時就是聯繫人。25歲的小謝是客家人,他告訴我,很喜愛書吧的工作,尤其像白鷺坡書吧這樣風景如畫的網紅打卡點,更是難捨難棄。他在眼光伶俐地給讀者推薦書刊的餘暇,也手腳勤快地進出櫃枱沖泡茶飲。沒有什麼比喜愛,更能讓人對一份魂牽夢繞的職業堅守如磐的了。
書吧四壁頂著天花板的書架,林林總總,插滿文學藝術、人文社科類別的書籍。散落的座位,有一位30出頭的小伙子,凝神電腦,如果不是在絞盡腦汁為某種資格考試備戰,那就必定是在撰稿。一位膚如雪白的姑娘與一位面孔黧黑的小伙,相向而坐,桌前各有自己的學習用品,手中握著不一樣的書籍。兩人的目光偶一觸及,那一種欲說還休的默契,那一道悄然生長的繾綣,那一份思重於言的砥礪,為寂靜的書吧平添了一抹油畫的質感。
落地玻璃窗外的一溜兒過道,都是單座,或讀,或飲,或有所思——一位少婦便是如此,手邊一杯果汁已經喝去大半,桌上並無書卷。少婦面朝大海,看到的不是春暖花開,而是灼灼日頭被林蔭果斷逼退的氣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以及遠在一兩千公尺之外的、兩條弧形的海岸線。她的目光清澈又迷離。你不可肯定她此刻的心境,是散淡悠閒,還是略感憂傷?那一份不受至親或友朋攪擾的寧靜,很是恰切她此刻的孤獨。
與小謝輕聲閒聊中得知,與當下幾乎所有實體書店相若,讀書人永遠比買書人多。
半是出於需要,半是對實體書店的襄助,我與朋友逛書店,鮮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此時我們仨,各挑了一本書結賬。女士買了一本《日和手帖》,這是一本居家生活的嶄新指南,裏面的物品介紹,從挪威的三葉草凡士林,到日本的餐具套裝,應有具有。男士買了一本美國科普作家阿克曼寫的《鳥類的天賦》,說是裏面的一句解讀很快就吸引他了:「有許多鳥種都表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智能。以喜鵲為例,它們認得出自己在鏡子裏的影像。」我買的一本是楊憲益的《譯余偶拾》,這位95歲去世的著名翻譯家,曾與自己的英倫愛侶戴乃迭合作翻譯了包括《詩經》《楚辭》《紅樓夢》等在內的古典名著,沒有他倆,中國古典文學在世界傳播的速度,註定會更慢更難。
出得門來,濱海長廊的東西兩端,色彩澄明,歷歷如繪,西邊是南山區一群錯落跌宕的大廈,一彎跨海大橋,橫臥在深港相連的海平面上;東邊是福田區一大片影影綽綽卻綠意盎然的紅樹林濕地,那是群鳥的歸巢,也是城市之腎。
不是節假日——遊客如織,也不是夜晚——健跑者如流。朗日照耀的一個上午,綠道坦蕩,椰風細語,掩映在綠樹叢中的白鷺坡書吧是一顆晶瑩透亮、色澤分明的珍珠,走近它,依偎它,品味它,此其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