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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龍筆嘯嶺南

茅龍筆嘯嶺南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0 14:11:22 來源:

    徐劍

    那天在白沙書院,他有點躍躍欲試。一支茅龍筆在手,好長的筆鋒,可揮茅毫而就,寫出中國書法的飛白。他握筆手中,凝視良久,與中華筆祖秦朝大將軍蒙恬制筆方式截然不同,筆尖非狼毫,筆管非斑竹。從筆尖至筆桿,系一束野茅製成,令他想起母親手中的洗鍋刷,父親過年時刷牆的草刷子,也像刺客手中的匕首。治大國如母親烹小鮮,書長卷像父親刷大白。俠客出手,何必在意手中是名劍還是木劍?一支草筆,亦可。此筆喚茅龍筆,關山月先生題簽。茅龍起草莽,一顆木心寫江山,身段柔軟,遠勝大白雲羊毫;亦有風骨硬度,如劍如戟,可堪干城重器。我有龍茅堪截雲。直面桌上鋪開的六尺宣紙,可寫治國策,可繪萬里圖,還可著風月吟。有意潑墨一試,筆卷東風,滾石落谷。徘徊、猶豫再三,他還是忍住了。江湖有規矩,雅集有道統,得禮讓文壇耆宿,再說高手未必最先出手,一劍封喉,何況他離高手還遠哩。

    已有人橫刀立馬,躍身而起,屏息靜氣,睥睨書案,揮筆,蘸墨,懸腕,屠戮之刃一揮,在宣紙上筆走龍蛇,鳳翥九天。他佇立一旁,臨池觀書,發現茅龍筆並非人人可馭。他掩口一笑,心下瞭然,轉身去看兩位女士錘打青茅,酥手做筆。那工藝,雪藏陳白沙家族的陳年密碼。

    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新會白沙故里了。

    那一年,一如今日的天氣,嶺南晚秋天晴好,殘存幾分燠熱,秋山皆綠。他從佛山康南海的故里來,一路向海,其實他最想去的是崖山,崖山之後無中國,誰說,還有陳白沙,康梁袞袞諸公呢。到了新會城,先觀小鳥天堂,再拜梁啓超故里。康梁,百年士子都無法繞過的一道門坎。別康有為,再別梁啓超,入新會城郭,前方就是蟄伏鬧市的陳白沙故里,石牌坊為大明憲宗皇帝所賜。由晚明到晚清,一條文心之路,清清楚楚,指向當代。陳白沙——康有為——梁啓超,三位舉子共一片嶺南河山,難道是歷史的宿命?他默默叩問,誰才是一代文化巨擘,映照嶺南,燃亮半個南中國,非康南海,非梁任公,而是一代巨儒陳白沙。

    他始終未噴發寫白沙先生的感覺與衝動。大宋王朝以降,司馬光、程頤、程顥和周敦頤、朱熹、陳白沙、王陽明,個個皆為當道大儒,其說,教帝王、能臣明治國正道;其言,授士子、秀才修道德文章。文風正統了些,說教意味甚濃矣。單就為文而言,他還是喜歡太史公、李杜、東坡和張岱,環顧千年,他們是他心中的文神,筆端透著真性情,筆下流動的是血、是情、是冷熱詭譎的人情與人性。

    前度徐郎今又來,依然是新會城。靜默無言的石牌坊,巍峨遮天。他仰首眺望,太陽從牌坊上斜射下來,金針般地刺痛雙眼。貞潔牌坊,烙烤女人的十字架,天皇皇,地蒼蒼,他掏出墨鏡戴上,換一個視角觀天下。

    昔日,陳白沙未及進士第、狀元第,沒有像張居正一樣,當上首輔大臣,只為年輕守寡的母親掙來貞潔牌坊,也算功德圓滿吧。隋開科舉,一制千年迄今,拓展了一條寒門入仕的康莊大道,亦架起一考定終身的獨木橋。公平乎,絕對公平,殘酷嗎,太慘烈了。逼瘋了多少天才少年。幸哉,陳白沙未瘋,他是一個遺腹子,母親年紀輕輕,二八女子成嬌娘,新婚燕爾,你儂我儂,與新郎耳鬢廝磨,燃起火燒雲的紅暈未消褪,還沒纏綿夠,丈夫一夜之間撒手人寰。淚絕之後,赫然發現有孕在身,這是陳家繁衍百年的種子。十月懷胎,男嬰呱呱落地。從此,孤燈長夜,擁子而眠,守著這個叫陳白沙的少年長大,最大的期望是望子成龍。爺爺教他念書,母親教他種田。耕讀之家,一半務農,一半讀書,一半備考,一半砍樵,半是農者半為儒。若不搏一個功名歸,何以對得起家鄉父老,何以對得起年紀輕輕守寡的慈母。母親一生的希望全系在兒子功名上。

    第一場江南貢試,正德十二年,陳白沙中了舉人,十九歲,旗開得勝。少年得志,不負母親厚望。翌年,赴北京參加會試,中副榜進士。其實是一個備榜,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進士,本質上是一個落榜舉人,與後來的康梁無異,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可入國子監讀書,備考。在北京苦讀四年,拜了不少恩師,再度參加會試,仍舊落榜。陳白沙悻悻然回嶺南。

    回到新會城邊的村落,陳白沙沮喪極了。母親說沒有關係,立德立功立言不在早晚,囑他繼續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爺爺說蘇洵八十衰翁才中進士,你還不到而立之年。彼時的陳白沙26歲。於是,他過梅關,迤邐撫州,拜江西一代名宿吳與弼為師,學的是朱熹、二程的理學。贛地歸來,陳白沙在舊居築春陽台,號稱「靜心」、「傍禪」,十年之間,足不出草廬。欲將儒道釋覺悟為山寒水瘦、清泉流石。一個舉子心馳於道家,莊周夢蝶,翱翔自由天地,那是一種對入世的絕望;還有向釋家慈航的致敬,心心念念蒼生,更是功名的死路一條。果然,十年砍柴功,屠龍術遠了,心術魔道高了。成化二年,再度前往京師考試,這一年,陳白沙38歲。國子監祭酒邢讓要試一試他的十載結廬之學,請他和宋代大儒楊龜山之詩《此目不可得》。七步之內,一詩吟成,名動京師。邢讓驚呼:「龜山不如也!」眾生稱道:「真儒復出!」可這有什麼用呢,科舉考的是八股文章,在《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裏截半句話,然後釋出處,然後言古意,然後作策論,然後……陳白沙仍舊名落孫山。只好在京師謀個吏部「文選清吏司歷事」,留滯京師三載,只盼一朝金榜題名。到了成化五年,陳白沙最後一次參加春闈,依舊落第。從此南歸新會,不復科舉。以教書謀生,一顆入世之心千瘡百孔。科舉,扼殺中國多少有藝術天賦的好兒郎;及第,逼瘋了多少天才世家子弟。一考定終生。考不上,或做師爺,或做幕僚,或做教書匠,或畫畫養家餬口,或寫筆記小說聊狐齋仙。陳白沙如此,徐渭、傅山亦如此,吳門四家亦如此。

    科舉的失敗,對有些人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萬念皆空,歸鄉,塵世萬事休。然,他發現,陳白沙的心靈沒有被摧毀,只是內疚,深覺愧對母親的養育之恩,南歸後,陳白沙比先前節約勤儉了。體恤母親耕地不易,家裏也沒有那麼錢買狼毫,供學子們揮筆。

    他將目光投向了廣袤的曠野。秋風掠過,艽野莽蒼,陳白沙坐在圭峰玉台寺前邊的大石上看書,忽見石頭上一片白茅長得蔥蘢可愛,便伸手想折一株,卻花了很大氣力才折斷。細看斷口,一束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白毛,堪比白雲羊毫,竟與寫字的毛筆相差無幾。陳白沙大喜,采一把白茅回家,第二天拿出來用木錘輕輕砸爛,又放在蜆灰水裏浸泡幾個時辰,去囊後曬乾,紮成一束做成筆。飽蘸墨,一揮而就。字跡錚錚鐵骨,飛白生動,頗具陽剛之氣。白沙先生高興極了,遂命名「茅龍筆」。彼時,新會的天空下,他看着山間的野茅茁壯,取之不絕,用之不盡。他仿佛看到了茅龍筆生生不息的光明未來。

    正午的陽光好烈。時針已旋至上午十點半。雖然已入晚秋,可江門的天氣仍舊燠熱,他穿了一件長袖襯衣,仍覺得的熱氣難擋,腋下濕透一片。帶上墨鏡,抬頭看,石牌坊依舊,周遭搭起了腳手架,陳白沙故居正在修葺。站定,拍一張照片,一步步走向牌坊,一步步靠近歷史。立功,為生命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入仕是唯一通道,千載歲月,大文學家皆走科舉之道。李杜如此,唐宋八大家也不例外。然,陳白沙是科舉失敗者,面對母親的牌坊,他留下了什麼?

    桃李天下,著作等身?還是這支茅龍筆。此時,他佇立於兩個女工台前,看四手聯彈,將野茅修剪齊整,根部露出,青青茅尖依舊,掄錘敲打。敲絨了,即成茅龍筆筆尖,用紅線綑紮三節,束草成龍,一支茅龍筆便做成了。

    他一邊觀看,一邊叫好,茅龍筆吟嶺南,何止一個陳白沙,還有康南海,梁任公,同為舉人出身,書法皆有造詣。其實好的書法,應該承上古之氣,守法、尚古、靜心、有度、寫性,都為上上神品。古拙,一如鍾繇,神逸,一如二王,法度,一如唐楷,傾情,一如蘇黃米蔡。細細想來,張旭、懷素之流,真的是小兒郎,千年之間,狂草從來未成為中國書法的主流、正統,野狐禪而已。蘇黃米蔡也只是朝前走了半步,性靈之書,放逸中仍中規有度。其實真正承接二王之美的是趙孟頫,因了趙氏王朝的皇家之脈,誰能比,八大山人也略遜一籌。至於徐渭,科舉不中,師爺終老,天縱性情,殺妻、割耳,其實是害怕連坐,自殘於身,心枯至極。書法也如其人,誅心,人被逼瘋了,書寫一直處在亢奮狀。在他眼裏,徐渭好可憐,命運多舛,卻是青藤畫派開山之人。書不及詩好,詩不如文勝,文不比畫美。傅山者,亦然,雖口口聲聲說拙,向丑,其實是做過了頭。樸拙未得,沒有化入中國美學的勝境。唐寅、鄭奕之輩,還是少了些許魏晉風流。書法最重雅正美、殿堂氣,古來大書家,無一不位列朝堂之上,俯瞰華夏,穿雲帶雨,御風得道,秉承了經國華章的餘韻。

    太陽西斜,他佇立展板、石碑前,一一細觀陳白沙書法。畢竟是大明王朝舉子,雖然只中得一個副榜進士,也算是有功名之人。陳白沙前學南帖,後追北碑,一點一劃中,鐵骨錚錚,氣吞山河,枯筆飛白中,神韻俊朗,盡顯正大氣象。幸哉,陳白沙,結廬十載,靜心,傍禪,書風成仙得道了。

    夕照明滅,天色已晚。陳白沙書院,他第一次試用了茅龍筆,仍有幾分上古氣象,卻著實不能完全把控,章法有些亂,力疲,駕馭不住一匹野馬橫空。倚窗遠眺嶺南海天,桃花源里人家,秋風四起。陳白沙踽踽獨行,將大地作書案,揮茅龍筆,盡現山野之氣。他決意買下一盒茅龍筆,靜待自己得心應手的某天到來。

    (2019年12月26日23:26分寫於復興門外甲7號院劍雨齋,12月27日6:34分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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