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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里的地標

時光里的地標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0 15:03:54 來源:香港商報網

    胡性能

    2019年初冬,我們去深圳的布吉參觀凌道揚的故居。

    布吉。這個地名聽起來很平常,不會引起豐富的聯想,以為是某個少數民族的發音。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民族眾多,許多地名來自少數民族的語言,卻用漢字來記錄,因此你很難知道地名後面真正的含義。比如內蒙古東部的「海日蘇」,貴州西北部的「畢節」。但「布吉」這個地名不一樣,只要放在心裏咀嚼一分鐘,將它的第一個字看成是動詞而第二個字看成是名詞,即會發現這個地名很有些特別,帶有某種祝福的意味。

    一個地名意味深長,往往預示著它有深遠的歷史。布吉應該就是這樣,據說它的前身是莆隔村,客家話中,「莆」與「布」的音相近,因此到了清中期它已然成了「布隔」村。這個地方是交通要道,1911年廣九鐵路通車,要在這兒設一個站,有人把站名取做「布吉」。是誰自作主張把「布隔」改為「布吉」,動機是什麼,如今已無法考證。但自從改為「布吉」之後,憑藉特殊的交通優勢,布吉漸漸繁華起來,在深圳建市之前,它已然成為一個規模不小的鎮,由一個叫寶安的縣管轄。

    以往,我以為深圳是一座橫空出世的城市,是「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圖畫」的城市,沒有想到它的前世是寶安縣。也就是說,深圳其實是有前史的,只是相比今天聲名顯赫的「北上廣深」的「深」來說,寶安在中國歷史的夾縫中,實在乏善可陳,以至於一再被忽略。但當我克服內心的偏見在網上查閱寶安縣的歷史時,立即就有了一種因無知帶來的不安。這個縣最早竟然建於東晉咸和六年,用公曆來表達的話,就是公元331年。也就是說,一千七百八十年前,南中國大地上就有一個叫寶安的縣了。想想也對,但凡縣名裏帶有「安」字的,歷史都不會太短。因為古代中國戰亂頻繁,民不聊生,人們自然渴望天下太平,四海安瀾,所以「安」字在古代便被廣泛用作縣名,既是一種願望的表達,又是一種良好的祝福,有點像我們今天人名里取「勇」或者「剛」什麼的。淮安、泰安、姚安、廣安、雅安、江安……今天,如果翻開中國地圖,這種帶「安」的縣名仍然可以數出一長串。

    寶安建縣以後,曾經幾易其名。一會兒叫東莞,一會兒又叫新安。叫新安縣的時候,這個縣遭遇到了難以言說的屈辱。中國近代史上簽訂的《南京條約》、《北京條約》以及《展拓香港界址專條》,都與新安縣有關。三個條約的簽訂,使原屬新安縣的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割讓租借給了英國。所以到了民國三年,新安縣又改回叫寶安縣。看來還是寶安這個名字更適合它。

    布吉作為昔日寶安縣最大的鎮,歷史也並不短。組織者說,凌道揚的故居就在布吉的老街上。就像今天很少有人知道寶安縣漫長而繁雜的歷史一樣,在日新月異的深圳,知道凌道揚的人也不多。但當我聽說他是中國植樹節的首倡者時,立即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感到臉紅。離開賓館乘坐大巴去布吉的路上,我的心裏充滿了疑惑。深圳還有堪稱「老街」的地方?許多歷史悠久的城市老街都被消滅了,這兒還會有「老街」保留下來?我以為所謂的布吉老街,可能只是一個地名。

    那天上午,我們乘坐的大巴在繁華的城市大道穿梭後,汽車在離布吉小學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因為通往凌道揚故居的街道窄小,大巴車進不去,我們只能下車步行。從布吉街進去不遠,我在略顯凌亂的老圩市場一眼見到一幢骨骼清奇的建築,心中一凜,預感到那應該就是凌道揚的故居。果然,走近一看,真就在灰黃色的牆體上掛有「凌道揚故居」的金屬牌匾。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老建築,造型舒展大方,灰黃色的山牆頂部呈三角形,斜面的瓦頂在四面環伺的水泥高樓間特別顯眼,仿佛一群西裝革履的來賓中間,夾雜著一位身穿長衫的學究,神秘、安靜,有來歷。

    凌道揚故居建於1902年,是凌道揚的祖父凌啟蓮發起修建的,至今已是有著一百餘年歷史的老宅。可以想像,當年這幢建築修建起來的時候,一定是布吉的地標性建築,當然也會是昔日寶安縣的地標性建築。然而讓這幢只有兩層樓的建築成為地標式建築的最重要原因,是這幢建築出了個凌道揚。1910年,在上海聖約翰書院接受過正式教育的凌道揚被選中,陪同清王室的兩位貴胄子弟赴美國麻省農學院學習,消息傳到辟遠的寶安縣城,立即引起轟動,許多人趕到布吉來,想一睹凌道揚這個給地方帶來榮光的人。不負重望,四年以後,凌道揚在美國獲得了林學碩士學位,成為中國林學碩士第一人。

    置身於布吉老街,我驚詫在寶安縣城脫胎換骨的變革中,這幢建築竟然被保留了下來。在布吉,被保留下來的不止是凌道揚的故居,還有歷史悠久的布吉老圩。狹窄的街道兩側均是商舖,凌道揚故居一旁不遠的地方,有一幢青磚修建的樓房,應該也有著悠久的歷史,也是兩層,下面一層作為鋪子用,上面一層,牆體上看得見當年特意修建的「槍眼」。很顯然,這是一條充滿生活氣息的老街,與中國其它地方有歷史的老街一樣,肉鋪在街邊,蔬菜攤和雜貨攤也在街邊,生活當然也就在街邊。我懷疑在深圳這座移民城市裏,生活在這裏的應該就是老寶安人,真正的土著,而布吉老街,儘管它現在劃屬龍崗區,但它應該就是昔日老寶安縣城的一個縮影。

    在來凌道揚故居之前,我以為深圳的地標只是高聳雲天的平安金融大廈。當我搭乘的航班飛臨這座城市的上空時,我突然發現,雲層之上的天空永遠是晴朗的。黃昏時分,暮色像一床厚重的棉被覆蓋在城市的身上,透過舷窗往下眺望,機身下的建築模糊、曖昧,感覺芸芸眾生的天堂已經準備打烊。但是,有一幢建築在暮色之上,像從大地深處刺向天穹的一杆標槍,醒目、耀眼、唯我獨尊。有人告訴我,那是平安金融大廈,深圳的地標,全國第二高樓,接近六百米,比深圳一帶大多數的山峰都要高。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來的那天,飛機抵達深圳之後並沒有急著下降,而是在城市上空逗留了一圈。天空裏沒有參照物,我很快就失卻了方位感,但因為有平安金融大廈,我立即勾勒出東南西北的座標。大廈金碧輝煌的一面肯定面西。左西右東上北下南,混沌的世界立即恢復秩序。及至我乘坐出租車趕往事先預定好的酒店,我發現暮色中的平安大廈,深圳的時光門童,還正在向滑向遠天的夕陽做最後的告別。因為絕對的高度,它是這座城市裏沐浴陽光時間最長的建築。天晴的日子,金色的牆衣總是最後一個褪下,黃金的鐘表薄而柔軟,最後的光束在樓尖上隱退,深圳真正的夜晚方才到來。

    如果你問深圳的地標性建築,今天的深圳人十有八九會說是平安金融大廈。但來到布吉的凌道揚故居之後,我意識這兒應該是深圳的另外一個地標,一個時間的地標。在我看來,地標不僅是一個空間概念,更是一個時間概念。沒有時間的保障,空間的地標很難成立。就像阿房宮曾經一度是古城西安的地標,也是整個大秦帝國的地標。杜牧說,「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從規模上來說,阿房宮肯定比後來的大雁塔更顯赫,但當年的阿房宮已煙消雲散,而大雁塔還在,去了西安,隨便問一個當地人,都會熱心告訴你大雁塔的去處。所以,真正的地標,其實與記憶有關,也與情感有關。這些年,許多城市都熱衷於修建地標式的建築,北京的「鳥巢」,上海的「東方明珠」,台北的「101大廈」……但還有一種地標,能夠在歷史書中按圖索驥被人們找到,被人們的情感硬盤永久儲存,像北京的天安門,上海城隍廟,武漢的漢正街,重慶的解放碑……我所寄居的雲南,無數人認定自己的祖上來自處於南京的柳樹灣,想必當年那個地方應該是南京城的地標。我的朋友赫正治,在寫作《漢民族入滇史話》一書時,曾到南京城查找柳樹灣的下落。他在那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尋找了兩天,完全不得要領,柳樹不時能夠見到,柳樹灣卻令土生土長的南京人一頭霧水。城市日新月異的今天,站在一座城市的街道茫然四顧,不只是發生在《漢民族入滇史話》的作者身上,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就像我生活了三十年的昆明城,有許多指向明確的地名:彌勒寺、吳井橋、近日公園、小花園……一個外地人如果信以為真,以為在彌勒寺可以看到寺廟,在吳井橋能夠看到橋,那一定會被弄得暈頭轉向,因為這些曾經的地標,如今都只剩下一個地名。

    在深圳這座全新的城市,凌道揚故居所在的布吉老街得以保留,的確是一個奇蹟。進入到這片高樓中的低矮街區,會發現這兒的節奏與兩條馬路外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剛到深圳的那天,我住在離平安金融大廈不遠的葵花公寓,公寓下面雙向十二車道的濱河大道,車流竟然徹夜不停。密集的車輪輾過路面,有擬聲的效果,就像是一條大河在樓下晝夜奔涌。那是深圳的繁華街區,汽車飛馳,送外賣的電摩托也飛馳,往來的行人步履匆匆。但在布吉老街,生活在這兒的人們放鬆下來,步態、神情都流露出一種處亂不驚的從容。進入凌道揚安靜的故居,看一個人懸垂在牆上的歷史,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風暴眼」這個詞,在地理學上,這一概念指急速旋轉的氣流中心的安靜之地,用它來形容布吉老街和凌道揚故居,竟覺得格外貼切。這幾十年,深圳的確掀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城市建築風暴,大量摩天大樓魔術般地生長,然而布吉老街依舊氣定神閒我行我素。我相信,一個於四十年前深圳建市之初在這個地方生活過的人,重新回到布吉老街,不會迷路,我甚至覺得,如果凌道揚先生能夠穿越時空回來,他一定還能夠在這裏找到生命中熟悉的建築,聞到記憶中熟悉的氣味。

    我以為,那些天南海北來到深圳的人,要真正融入這座城市,要讓自己的靈魂進入這座城市的歷史,進入寶安,也進入布吉,最好的辦法就是來布吉老街,看看凌道揚的故居,從而好好了解一下凌道揚。因為這個人的身上,濃縮了深圳的特質:包容、開創、敢為人先……在中國林業史上,凌道揚參與制訂了中國第一部《森林法》,第一次提出「水土保持」這一概念,創建了中國第一個林業社團組織「中華森林會」,參與創辦了中國第一份林學刊物《森林》,參與創建了我國大學第一個林科,1915年,他有感於國家林業不振,向北洋政府首倡在中國設立植樹節並被批准……這無數的第一,足以讓凌道揚成為布吉的驕傲,寶安的驕傲,深圳的驕傲,因為他,深圳就有了人傑地靈的往昔,成為一座有來歷、有文化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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