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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海陵島

家住海陵島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3 10:26:30 來源:香港商報網

    王剛

    1 海的夢

    二十歲了,沒有見過海。特別委屈。因為出生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烏魯木齊這樣的地方。那兒有兩大沙漠,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和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從小就會唱維吾爾族民歌:塔里木,無人煙,茫茫的沙漠,戈壁灘。我離開家鄉去遠方,情人的眼裏淚汪汪。

    在喀什噶爾讀了一篇小說《海的夢》,寫一個有文化的男人,四十多歲了,沒有見過海,有一天終於到了海的身邊,海的泛濫複雜讓他不知所措,他又悄悄地離開了。當時,讀著小說里的海,不知不覺竟然淚流滿面。

    「記得青春年少時,朝思暮想去航海,海風讓我愁,海浪讓我憂」——幾十年後,我為王山先生背誦著這首蘇聯歌曲,我說,它出自王蒙先生《海的夢》,你知道嗎?王蒙的兒子當時看着我一臉茫然,說:王蒙先生小說寫得太多了,我不可能都看。

    世界上有多少人會因為讀海的夢流下委屈的淚水?哭總是丟人的事情,但是為大海哭泣,你會覺得丟人嗎?

    2 陽台

    從二十歲到四十歲,從新疆到北京,那個曾經為海哭泣的男人漸漸有些疲倦了。

    一個人從青年到中年,從渾身發熱,到漸漸感覺到冷,他開始渴望海邊的太陽,渴望熱帶的空氣,他知道有些老了,已經不好意思對別人說起自己的歲數了,那時他竟然渴望在海邊有自己的房子,能坐在陽台上看見大海。

    他開始尋找海邊的家。

    離北京最近的海當然是北戴河了。他在四十多歲的一天裏,發現了一個叫黃金海岸的地方,於是在那兒的海邊,有了他的陽台。坐在北戴河的陽台上看大海,是有日出的,當看日出都看得有些平淡時,他漸漸感覺到北方的海是寒冷的。

    然後,他在地圖上又看到了一個叫陵水的地方。那兒是熱帶,在那兒的海邊,他的雙腿不再發涼,陵水有一個地方叫香水灣,他又在那兒的陽台上坐了八年。

    3 海陵島

    海南島吧?

    海陵島。

    知道這個廣東海島的人真是太少了。我經常會問廣東人海陵島,有的人竟也會一臉茫然。

    其實,那個時候已經見過很多海了,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伊斯坦布爾的,希臘的——那個喜歡坐在海邊陽台的男人更加衰老了,他把王蒙先生的《海的夢》也放在了記憶最深處。只是面對大海時,他仍然像二十歲一樣委屈。

    坐在香水灣的陽台上與鄰居聊天:你說,中國最值得一看的海在什麼地方?

    海陵島。

    海陵島在哪兒?

    陽江。

    陽江?

    廣東陽江。海,海南島的海,陵,丘陵的陵,島,海南島的島。

    4 閘坡

    有天從睡夢中醒來,突然決定要去海陵島看房子。不喜歡坐飛機,越來越不願意從天空朝下看瓊州海峽,不一定是怕掉下來,只是希望坐着火車就能到達海邊的家。

    海邊的房子叫山海灣,那個魚港叫閘坡,閘坡名字怪,更是一個移民小鎮,楊記文先生在《閘坡印記》裏載當地兒歌:要問港內幾多姓,聽我對你講一講。楊陳林葉周黎張,梁蘇胡蔡羅馬唐,佘余黃馮蕭阮李,鄭鄧曾敖白布方,莫范翁孫司圖戴,任伍關簡薛杜龐……

    房子果然背山面海。房子也有陽台,這個陽台離海太近了,近得有些可怕,這麼近的海邊房間我在法國,意大利見過,在國內真的沒見過,就像在海邊的沙灘上搭起的平台,下邊就是大海。馬雲說他想死在沙灘上,而不是死在寫字樓里。其實,沙灘上並不一定舒服,有蚊蟲,有石頭,太陽經常把沙粒曬得很燙,而且沙子沾滿一身,海水還是鹹的。我在意大利的海灘就被一種小黑蟲咬了,十天都沒有好。

    最舒服的是躺在沙灘上的陽台上。

    躺在陽台上曬太陽,總是以為在船上,海風海浪就在身邊,懶洋洋地睡著了,漲潮了,懶洋洋地睡醒了,落潮 了。

    那時,2017年結束了,2018年來了。我在那個新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海南島的房子再漲漲價就賣了它。

    5 落日

    三藩市可以看到落日,在美國住了30年的朋友華沙對我說,你應該住在有落日的地方看海。當時,他勸我移民三藩市紅木海岸有些苦口婆心,我甚至於真的打算拿美國綠卡了。如今三藩市遠去了,那個地方的太平洋也遠去了。

    此時此刻,我坐在陽台上看落日,三藩市的落日在記憶里,海陵島的落日就在眼前。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我也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兒的落日和三藩市的不一樣。

    當地人讓我上馬尾島看落日,那兒離我家四,五公里,那兒的落日跟我在陽台上看的一樣,像智利紅酒那樣的顏色,也像把將燼的餘暉裝進了酒杯里,每天面對蹣跚入海的太陽,你就會和我一樣向這個世界提個問題:面對大海,你們人類真的有長壽的人?

    6 向左向右

    對於進入海陵島的人來說,向左還是向右,這真的是一個問題。莎士比亞說向左還是向右,這是個問題。(其實,他說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

    向右走,看大海,玩大海,吃大海,向左走,竟然有古人的陵墓。有南宋淒絕的故事,有歷史的迷霧,有南海沉船背後的假設,爭議,你如果會講粵語,客家語,閩南方言,你如果真的對語言,音韻感興趣,說不定你真的會發現南宋滅亡後漢語的活化石。

    有時候真的好奇,普通話,從小就追隨的北京話,果然是國語?那些從中原南下的漢族人當時說的話更像胡適?魯迅?梁啓超?毛澤東?還是海陵島古井村的至今喜歡練武的村民?他們說的話也許真是南宋的國語?他們揮舞著刀槍一直守衛著南宋宰相陳宜中的陵墓。更是願意告訴世人:他們是陳宜中的後人。

    買了一本黃伯榮老先生(海陵島草王山村人)的《廣東陽江方言研究》,因為不會粵語客家話,看不懂。但是,那個疑問更加響亮:南宋最後的語言果真在這兒成為化石?

    7 海「陵」島

    一個「陵」字,關乎生死。莎士比亞真的沒有說錯。那個永恆的問題,對於南宋最後的小皇帝,對於太傅張世傑,對於宰相陳宜中來說,無比嚴峻。

    崖山海戰悲壯悽慘,讓許多男人哀嘆:涯山之後無男兒。歷史故事說,南宋水軍在失敗的最後時刻,大臣陸秀夫抱着小皇帝跳海,二十萬水軍把船連接一體,然後自己放火把船燒著(二十萬人)有的活活燒死,據說有十萬人跳海自殺,學者如同詩人一樣表達:他們視死如歸。

    涯山之後無中華,涯山之後無中國,涯山之後無漢族……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就想不通。二十萬人,還是海軍,有組織,有船,有炮,有刀槍,有自由,拼到底是死,自己把自己燒死或者跳海自盡,還是死,為什麼要選擇後者?我死一個,你也死一個,不是最公平?二十萬人跳海而死或者自己把自己活活燒死,讓對方看着這些人自己這樣死那樣死,圖什麼?真是很不理解涯山海戰之前的男兒 。

    想不通,就是想不通。

    有新說法:那個悲劇故事的背後,有一個重大的歷史企圖,是為了讓小皇帝逃脫,陸秀夫演戲,二十萬水軍在演戲,死亡是為了生存。

    據說,小皇帝最後在掩護下,成功地到達了海陵島,如今觀音山上的陵墓規格異常,無名無姓,為什麼要遮掩?

    皇帝「陵」也。

    這個陵字究竟該如何解釋?當地人習慣的說法是丘陵的陵。海陵島上有七座山,從高空看下來,起伏如丘陵。

    也有學者經過認真考證,有另外的說法,陵是陵墓的陵。張世傑的陵墓在這裏,陳宜中的陵墓(?)在這裏,連南宋最後一個小皇帝的陵墓,也許都在這裏。

    不參與爭論,只是有了一個懸疑悽美斑斕的故事,關於南宋最後的生存和死亡。

    8 基西島海陵島

    坐遊輪在邁阿密上船,去了美國最南端的一個小島:key west,海明威在自殺前,曾經住在島上。在那兒寫了《永別了,武器》《乞力馬紮羅的雪》和《非洲的青山》,然後,就有了人類永遠的發問:喪鐘為誰而鳴?

    我在海明威故居里買了一條皮帶,那是海氏生前喜歡的樣式,厚厚的牛皮,沉重的扣環,我當時想用這條皮帶把自己和海明威連接在一起。那天在島上呆了一天,感覺著跟海明威一樣漫步在熱帶,看着遠方的古巴和墨西哥,看着海明威照片裏有些與我一樣疲倦的眼神,踩在他妻子從意大利運到島上的磁磚,心想,中國如果有一個這樣的小島就好了。

    皮帶沒有把我跟海明威拴在一起,而是把我跟小島拴在了一起。基西島,海陵島,合仄押韻。作家真的應該生活在某個小島上,他夜晚走在閘坡的小巷裏,被南國的熱浪吹弄著,海風魚火映照著他已經明顯蒼老的身軀,那時,他有些憐憫自己。可是,給朋友們發信時仍然頑強:我看着自己走在海岸的燈光下,就像看見了海明威在古巴。

    9 海生活

    海陵島的夏天經常是28度,這幾乎和法國康城的溫度一樣,只是濕度百分之八十,而康城也有百分之七十,而那時的廣州和深圳都經常是35度了。我喜歡把天氣預報的截圖發給別人,想告訴他們這兒的溫度像尼斯,像康城。

    在海邊總是要開車的。沿着海邊的路從島西開到島東,有幾十公里。似乎只有大海和陽光陪伴著,鮑勃迪倫在為你歌唱,海水的顏色有時會讓你忘記衰老和死亡。島上有沿海的道路,只要你願意,就可以永遠走在海邊。

    從馬尾島到東島,你停下車,走上那座有廟的小山,你走到盡頭,看着腳下的懸涯和海浪,看着跟溫哥華一樣的雲彩,它們和海浪同時翻滾著,讓你的情感澎湃,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個詩人,作家,知識分子:

    在天山上的院子寫了《喀什噶爾》,在海陵島上是不是應該寫完《圖木舒克》?什麼小說,為什麼非要在島上寫,你真有那麼脆弱嗎?北京就不能完成一部自由想像的小說?不能,北京總是冬天,太乾燥。

    在海陵島是要吃魚的。

    這兒有個開魚節,為了讓魚更好的繁殖,這兒從春天開始禁止捕魚,立秋之後,放開魚禁,8月15號有盛大儀式,閘坡魚港千帆竟發,萬魚攢動,他們轟轟烈烈告訴天下,海陵島可以捕魚了。

    剛才在市場又看見了青衣,不是戲台上的京劇女演員,是一種魚,有些像小時候大人養的熱帶燕魚,色彩絢爛,造型飄逸,也是用來吃的?又一次思考人類是唯美還是唯物。在海陵島遊蕩海市場,不是為了採購,是為了參觀,海洋的豐富早已無法形容,貪婪的表情無法控制。幾乎每天去都會發現新東西,幾乎每天去都不想離開。

    在海陵島總是要喝酒的,過去天天喝紅酒,在島上竟然發現了一種梅子酒,新鮮梅子像釀葡萄酒那樣製作出來,清爽,冰涼,略帶甜味,吃海味喝著梅子酒,真的是絕配。

    10 最後的樂園

    從北戴河到海陵島,那個叫王剛的作家已經在海邊生活了近二十年。他也在海邊讀書二十年。一本早就翻爛的《日瓦格醫生》從北戴河帶到海南,現在又帶到了海陵島。帕斯捷爾納克的焦慮和擔憂一直沒有變,只是我的年齡讓我意識自己已經是一個老人。

    2020年夏天又來到了海陵島,人們說庚子年充滿災難,病毒無比恐懼,我在北京已經被口罩折磨得痛不欲生,可是,海陵島完全是一個世外桃園,這兒幾乎沒有人戴口罩,病毒非常遙遠,人們在海邊像平日一樣快樂。

       我坐在陽台上喝酒看着大海,這次不讀帕斯捷爾納克,也不讀阿列克謝耶維奇,而是讀自己出版的長篇小說《喀什噶爾》——那是我對於18歲時的回憶。寫了幾年的小說沒有人讀,那作家本人就自己讀吧。面對大海,品讀自己的作品,內心果真是失落而又絕望的嗎?

     「海上,海水藍藍的……太陽從海面上升起來了,」(海,又是大海),隨便翻開一頁,竟然又是寫海,是我在小說里引用了安徒生筆下的大海:「溫暖又柔和的光線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魚並沒有感覺到死亡,她看到了光明的太陽,她透過船上的白帆和天空中的朝霞,看到頭頂上飛著的無數的美麗透明的生命。她覺得它們的聲音簡直就是和諧的音樂,但人類的耳朵是聽不見的,就像人們的眼睛看不到它們一樣……

     「你見過大海嗎?

    沒有。你呢?

    也沒有。

    我們都沉默了,我們看着西藏阿里的藍天,我們躺在草地上,我們不知道西藏無邊無際的草地大,還是遠方從來沒有見過的海洋大。也許海洋比天空還大?還有幾天我就18歲了,可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我真的有些委屈。而且,為什麼人們要叫它大海?

    大山、大湖、大地、大海,人們是什麼時候喜歡把那個『大』字放到它們前面的?「大」是無可奈何嗎?

    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了大海,你會說什麼?

    你見過靈魂嗎?

    安徒生說人類有一個靈魂,那他肯定見過了?

     見過靈魂的人都那麼老嗎?

    我們也會老嗎?

    我覺得我可能不會老。

    那為什麼很多人都老了呢?「

    那個叫王剛的作家他真的是在海陵島的大海邊發現的——當一個作家其實是很幸福的。他花了很多心血寫出了自己的長篇小說,可是,沒有人讀,沒有人去發現他的聰明,巧妙和智慧了。可是,一個作家能夠自我欣賞是多麼美好,多麼幸運。特別是那些寫長篇小說的作家,他們尤其幸運,因為小說很長,一時半會兒還讀不完,那種幸福就會不斷延長,自我欣賞、自戀本是不好的詞彙,但是,那個叫做王剛的作家他讀著自己的小說時,卻完全忘記了要節制這種可怕的情緒,因為他在一個叫作海陵島的地方,渴望遊歷世界的腳步漸漸停了下來。

    他在海陵島閘坡的陽台上,一點點一滴滴地品味自己的小說,很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後的樂園。時代已經拋棄了他們的長篇小說,可是,他還活著,他繼續走在死胡同里,那條無比狹窄的胡同讓他不能回頭,他只好繼續走下去。當他讀到小說第55頁時,抬起頭來,再一次看着飄渺的海面,他無比確定地對自己說:作家欣賞自己的作品,如同女人欣賞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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