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1

    抵達海陵島已是黃昏，在彩霞的映照下，天空薄如蟬翼，幾近透明。本以為會有明顯的標識，碑石或長堤什麼的，但看不到，窗外除了樹就是樹，葉片碧綠肥厚，間或會有燦爛的花朵從樹枝間跳出來。極目所至，遍是瘋狂放肆的花草樹木，似乎每分每秒都在生長，從未停歇過。若不是同行的作家王剛說已經上島，以為還在南國的陸地穿行呢。待下了車，腥鹹的海風撲面而來，才有了島的滋味。與他處不同，海陵島的風清爽而不滯澀，濕潤而不粘稠，被這樣的風裹著，整個人是舒適通透的，就像剛剛洗過溫水澡。

    正是晚餐時，燈光繁密。漁家的招牌個個鮮艷醒目，每個字符都如一條條歡跳的魚。那晚的菜也極具特色。其中一道叫一夜情，即頭天傍晚將魚醃製，是所有菜中最鹹的。另一道叫乾柴烈火，油炸魚，佐以紅辣椒。還有一道叫生死戀，是把乾魚與鮮魚一起烹燉。很潑辣的名字，透著塵世的生機和濃烈的煙火氣息，或許這就是慣見大風大浪的漁家性子？自然，本真，不掩飾，不矯情，經由大海的無情和寬厚鑄造而成。

    入住的酒店叫北洛秘境，有些武俠小說中客棧的味道。北洛是漁村的名字，已有上百上千年的歷史，背山面海，窗外幾百米外即是大海。夜晚雖然看不清海，更看不到海面上的船隻，但陣陣濤聲時時提醒著，要擁海入夢了。初到南國的那晚，被子潮濕得難以展身，我只好穿了背心，蜷縮著身子。海陵島近海，被子卻是乾爽的，便想及那清爽的風，或許這是海陵島的又一特別之處。

    清早拉開窗簾，陽光肆無忌憚地湧進，天空湛藍，大海碧綠，幾朵白雲在遠方游弋，滿心的歡愉便毫無節制地跳躍起來。

    2

    是精巧、光亮的船模讓我的目光停駐在那張皺紋疊加的臉上，還是那黝黑、滄桑的面孔令我癡迷那一隻只成型及未成型的船模？我說不清了，能說清的是內心突然間升騰起感動，想要表述，但終覺詞窮。於是任由目光凝注，任由感動翻湧。

    我對藝人感興趣。在小說中，只要寫到藝人，便有飄飛的感覺，似乎與藝人有神秘的電流接通。是的，我認為藝人身上有神秘的電波，而不僅僅是技藝，沒有那種電波，藝人不會癡醉，更不會造出精巧的藝術品。那是血液里的，是上天鑄就。

    那個地方叫閘坡，造船技術始於晚清。從第一代高祖始，至今天的蔡氏父子，已是第五代。所造船模純手工，以海洋捕撈和海上運輸船為主。父子倆造一隻船模約兩三個月時間，一隻船模售價幾萬塊錢。若單是謀生，遠有比這輕鬆的路子。老人沒說，但我相信。讓他堅持下去的並不是祖傳，並不是興趣，而是父子倆也未必說得清的，血液里奔流的神秘波浪。

    我輕輕撫摸，雖然分不清叫不上哪是七艕船模，哪是開尾船模，哪是帆船船模，哪是海上運輸船船模，說不清彼此的區別，道不出各個船模的特徵，但我知道每一隻船模都凝結著蔡氏父子的心血。我再一次注視著那張黝黑的臉，似乎看到歲月的刻刀在行走，那張臉也有了船的模樣，它在時間的長河裏破浪前行，執着，堅毅，披星戴月，義無反顧。

    從船模製作室移至閘坡漁港，陽光劈啪而燃，酷且烈。只知高原的陽光厲害，沒想海島的陽光發起威來，也絲毫不客氣。剛剃了光頭，還好戴了帽子，好歹有個遮擋的。

    閘坡被農業部定為首批六個國家級中心漁港之一，港池面積三萬平方公里，可同時停泊1500多艘船隻。四月到九月是休漁期，所有的船隻都停泊在港池，密密麻麻，如不同裝備的士兵，列隊等待檢閱，壯觀，莊嚴，意氣昂揚。待千帆競發，那又是另外一凡景致，雖無緣在現場，但可以想像。隊伍浩大，但每隻船都是一個世界，那是個性化的，更鮮活的世界，如果可能，我願意跟隨某一隻船出海打撈，體驗漁家的艱辛、拼搏、簡單和純美。

    3

    在我有限的認知里，所有的海島，無非就是自然風光的獨特秀美。當聞知海陵島掩藏著歷史的秘密時，說不出的激動和驚訝。

    那個八百年的秘密是宋朝的。

    講解員是大學教授，博學且口才極佳。據說元朝的士兵壓境時，南宋的小皇帝沒有跳崖，而是被近臣藏匿於海陵島。所謂的跳崖，所謂的船隻盡燃是迷惑元兵的假象。傳說有幾分真實，普通人當然無從判別，但海陵島的角落裏遍布蛛絲馬跡是無疑的。一個普通的海島，卻有著與大宋王朝相關的各種說法。

    從石井村說起吧。石井村坐落在海陵島北邊，北通海陵大堤，右邊是觀堂村，左邊是太傅大道。石井村人人習武，沿襲幾百年。上午先觀看了一場武術表演，雖不是眼花繚亂，但展轉騰挪，沉穩有力。讓人意外的是場外那個漢子，起先在一旁敲鑼，終是技癢，上去掄了一頓長棒，贏得一片喝采。據傳，這習武的村俗即陳氏始祖陳宜中家訓。陳宜中是南宋右丞相，與陸秀夫、張世傑、文天祥一同抗元保宋。也正是他忍辱負重，選定了南宋朝廷最後一個可以隱藏的據點海陵島。京都失守，崖門之戰後，陳宜中撤到海陵島，化名若水，隱居在石井村。村頭的廟宇供奉著石狗之像，傳說狗救過陳宜中的命，所以石井村敬狗為神。

    另一個與海陵島有關的人物是南宋的將領張世傑，其陵墓坐落於平章山下，東南方為大海，北方靠內海，坐西南向東北，南宋景炎三年，新會崖門之戰後，張世傑繼續率兵抗元，最後退守陽江，戰死於海陵島海面。

    南宋的一文一武都與海陵島有關，可以想見海陵對南宋的重要。欲在此重生？還是海陵是最佳的隱匿所在？傳說已不是傳說，秘密仍舊是秘密。穿越回八百年前也未必探知真相，作為後人，只能想像了。

    4

    我知道南海一號，但也就是知道而已，某一年在新聞里掃過，並沒有太深的印象。海洋太大，世界上的沉船太多，與你無關，那就是一個傳說，遠沒有此方面的電影讓人親切。場景再現消耗神力，所以多半不會太多留意。

    沒想到南海一號沉沒地點距海陵島不遠，更沒想到打撈上來的船體就在海陵島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的「水晶宮」里。曾經的「枯木」，突然枝葉舒展，有了非凡的光澤。就如巨型磁鐵，頓時被吸附。

    古沉船是1987年在陽江海域附近偶然發現的海外貿易商船，命名為「南海一號」是依據考古慣例，經數年論證、勘查，2007年用集裝箱的方式，整體打撈上來。南海一號是南宋時期的沉船，共15道隔艙，屬於古代福船類型。所載器物甚多，陶瓷、銅鐵、金銀、漆木、錢幣、硃砂，動物殘骸、植物果核，約十八餘萬件。

    最精美的是陶瓷。尤其景德鎮窯產的青白瓷，潔白細膩，胎薄幾乎透明，但又堅固結實，令人驚嘆。釉色則介於青白二色之間，青中閃白，白中泛青，釉質清澈似湖水，瑩潤如美玉。掩沒了數百年，依然如剛剛燒制出來的，忽就想起製作船模的蔡家父子，這些瓷器中融入的絕不僅僅是製作者的技術。

    我平素注重細節，許多事早已忘記，但數十年前的一個眼神某個動作仍記得清清楚楚，就如刻在腦里。觀看出土的瓷器也是如此，比如某個瓷壺邊緣的一道裂縫，我盯了許久，思索是沉船時撞擊的，還是裝船時磕碰的。某個小碗，我推測究竟是幹什麼用的。被那條金腰帶吸引，我在腦里反覆勾畫著主人的身形和面容，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兒女。這是癖，但亦樂在其中。我相信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在實物與心理之間有一條個性化的通道，歷史是客觀存在，有了想像的還原和滋潤，就會五光十色。就如這南海一號，有種種敘寫的可能，也許不準確，但絕對別有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