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久聞黃埔的「羊城八景」之一「蘿崗香雪」大名，蘿崗嶺上，早春時節，白梅幽放，樹下盤桓，那是何等的悠然雅致？今天已闢為蘿崗香雪公園供人游賞，可惜我來黃埔錯過了季節。更何況園的一側還有大片荔枝林，到了夏天由白轉黃的花朵交相爛漫，又該是何等的詩意盎然？蘿崗是廣東荔枝的主產區，百年樹齡的古荔即達數萬棵，一番花信，一城花色，又該是何等絢麗繽紛，目旌神搖？

    黃埔，不僅是香雪荔紅的勝地，她更是流淌著紅色基因的沃土。黃埔的天空，吹來的不僅僅是幽馥的花氣，更有澎湃的英雄浩氣。黃埔，江水蕩蕩，天風浩浩，吹來的是澎湃的風，是奮進的風。

    記得建國七十周年大閱兵的洪流中，有英姿煥發的老戰士車隊，其中即有華南游擊隊東江縱隊的代表。從十年國內革命戰爭之後的抗日戰爭中，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力量為八路軍、新四軍、東北抗聯、華南游擊隊，華南是「敵後三大戰場」之一，華南游擊隊則包括東江縱隊、瓊崖縱隊等百戰不撓的虎軍。東江縱隊創立於廣東地區，黃埔地區是東江縱隊的根據地之一，流淌著烈士的碧血，鐫刻著流芳的英名。

    而位於黃埔區龍湖街的逕下村，是東江縱隊的一個根據地，也是廣東革命史上著名的「七二一」事件的發生地。陽光很燦爛，酣風很炙熱，拂向村里遍布的蔥蘢林木和綠油油的麥田，樹葉在風中「嘩啦啦」作響，耳畔仿佛迴蕩起當年鏖戰的激烈槍聲，心中不由得鼓起澎湃的激情。龍湖街建有東江縱隊事跡的展室，「七二一」事件遺址還建有在此犧牲的烈士紀念碑。

    在七十二年前的這塊土地上，發生過一次慘烈的激戰。1949年7月20日，在逕下村馮氏祠堂召開縱隊以及增西地下黨主要領導骨幹會議。7月21日凌晨，突遭國民黨軍154師所屬團長陳策平率領廣州警備總隊千人圍村，為掩護幹部們突圍，總隊長朱驥、政委崔楷權、大隊長陳光照及隊員黃超華、邱炳坤、李新發、陸均然七人殊死抵抗。由於兵力懸殊，地形不利，七人當場壯烈犧牲，另有大隊長鍾沛、隊員胡振潮、周朱仔等四人被俘，後被殺害於廣州流花橋。英雄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女戰士、共產黨員黃超華戰鬥至死，大隊長陳光照用最後一顆手榴彈，衝入敵群與之同歸於盡！這是一次令人難忘而銘刻在心的戰鬥，因為這時距廣州解放只有不到三個月，這些年輕的烈士們再也看不見紅旗在澎湃的風中飄揚，再也不能緊緊擁抱着在歌聲中歡慶勝利，而只留下了年輕的姓名，永遠的銘刻在紀念碑上。但是，烈士們的精神和血氣永遠浸透了這片土地。至今，村民們仍傳揚著他們的故事。朱驥烈士曾在逕下村的一座廟觀里題詩一首，老一輩的村民們至今都會背誦：「東走江南西走番，南遊滄海北游關。金軍走盡千涯路，運不通時到處難。」字裏行間可見革命鬥爭歷經艱難險阻的心狀。村民們敬重他們，朱驥率隊員在村里開展活動，一直勤懇、謙虛地幫助村民，同吃同勞動，深受村民愛戴。當時年輕的村民馮陳興，眼見朱驥和戰士們真心為老百姓做事，心生敬意。戰士們用鋼板刻蠟紙油印宣傳品，他每天晚上都去幫助印發傳單。

    在村裏的黨史館，我見到了縱隊老戰士陳潤良之孫陳偉軍，他回憶起老人們講述的難忘歷史：逕下村是縱隊第三支隊的隊部，是三支隊與日偽、國民黨軍打游擊的據點。爺爺在已是縱隊戰士的堂叔陳炳雲引領下，參加第三支隊任交通員，負責傳遞情報，那年他才十四五歲，經常受到朱驥總隊長的教導。朱驥犧牲在村後山坡下，爺爺目睹了激烈的戰鬥場面。屍陳血泊，村民不敢公開祭拜，但在夜裏組織人收屍偷偷下葬。陳偉軍說：今年清明又重修了紀念碑，就是要永遠紀念朱驥總隊長和那些犧牲的縱隊烈士，繼承爺爺的紅色基因。我看他不過四十多歲，笑著說：你沒有直接接觸過東江縱隊的戰鬥歷程吧？他靦腆地笑了。旁邊的駐村黨總支第一書記黃偉輝也笑了：陳偉軍是黨員，村幹部。是啊，今天，流傳下來的火種和紅色基因，在逕下村發揚光大，人們珍愛那片浸透著鮮血的戰鬥遺址，那戰鬥遺址處清清的池塘，參天的大樹，都被村民們精心愛護，在此處的紀念碑被多次重建，人們要讓它成為最重要的黨史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逕下村參加革命的陳觀橋於1944年被捕殺害，還有鄰近湯村、旺村等參加東縱犧牲的烈士，他們的姓名永遠鐫刻在紀念碑上。縱隊老戰士來了，老戰士的後代包括朱驥後人來了，全國各地許許多多的人們也來了，沿着這條紅色的村路，去憑弔緬懷烈士不昧的英靈！

    現在的逕下村已舊貌換新顏，它坐落於中新廣州知識城，我在林蔭中看見一座二層小樓，懸掛着「黃埔區納米研學基地」的牌子，原來這裏要打造成「納米小鎮」。乘車遊覽，令人眼花繚亂的花田、木屋、觀景棧道、湖邊民宿、火車餐吧，是黃埔區打造的特色精品村，是實施鄉村振興的最佳示範地。我注意到，原始的菜園、池塘、水車、田埂，都保留下來，就是為了大力發展鄉村旅遊，給遊客展現原始的田園風光。黃偉輝說：我們把學黨史、發揚東江縱隊的紅色基因都落在實處！

    犧牲的東縱烈士們，若九泉有知，今天的逕下村是這樣美麗，村民們是這樣幸福，該是何等欣慰？

    東江縱隊的紅色基因在黃埔處處可見，黃埔吹來澎湃的風，也曾吹遍東江縱隊戰鬥過的每一處痕跡。

    憑弔海軍廣州烈士陵園，使我的心靈受到又一次強烈的震撼。陵園位於海軍廣州基地內，是為1950年萬山群島海戰犧牲烈士而建。這是人民海軍的第一次陸海聯合海戰(殲敵700餘，擊沉艦4艘，擊傷11艘)，也是我國第一座海軍烈士陵園。園內單塑有林文虎烈士像。林烈士是泰國華僑，出身富庶，少年時由於痛恨帝國主義對華僑的壓迫，毅然回國參軍入黨，在東江縱隊歷任至團長，海戰時任廣東軍區江防部隊副隊長，在排除主機故障時，不幸被敵人炮火擊中壯烈犧牲。繞碑徘徊，久久沉思，心潮澎湃，面對烈士青春早逝的年華，感慨良多：如果他不回來，會享受富裕的生活，會得到優秀的教育，也許會繼承父業，成為又一代富商。但是他為了信仰和理想，拋棄了本該得的一切享受，那冰冷的墓塋下，埋著一顆多麼熾熱而滾燙的年輕的心臟！

    沿墓階而下，見到一側有高高的玉蘭樹，穹蔭似蓋，地上散落著潔白的花朵，陣陣拂來的幽幽香氣中，不斷有拾階而上的祭奠者，他們更年輕，好像都是學生，懷抱的鮮花芳香撲鼻，與玉蘭花的香氣交織在一起，令人產生敬意，不由敬賦七絕一章，獻給長眠於此的年輕的英魂：

    眼底眉間皆綠意，

    玉蘭幽氣上衣來，

    鳳凰花似英雄血，

    凝作丹心歲歲開。

    東江縱隊是一支屢建功勳而有鮮明特色的廣東人民子弟兵，這支部隊組成的一個顯著特色就是華僑和港澳同胞多，學生多，富家子弟多。為了報效祖國，義無反顧，拋卻舒適，橫海渡波來到嶺南參加革命，艱危困厄而無悔，直至獻出年輕的生命！年輕的歸國華僑榮光星，1939年參加革命，1945年1月犧牲前已是東縱四支隊作戰參謀。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僑居國的生養之地，他們永遠長眠在祖國的大地上，他們會永遠凝視我們嗎？凝眸那為之獻身的嶺南山川、碧樹花色和澎湃的風聲嗎？

    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支英勇善戰之師的司令員曾生，他是澳大利亞華僑，畢業於澳大利亞商學院，1937年回國後再畢業於國立中山大學。1938年，在葉挺將軍的故鄉惠陽周田村組建惠（陽）寶（安）人民抗日游擊總隊，後成為領導一萬一千餘驍勇將士的東江縱隊司令員。那年他才不到30歲！真是令人讚嘆不已：這是何等意氣風發的年華，這是多麼年輕朝氣的戰將！他率領的東江縱隊，戰績卓著，被中共中央軍委讚譽為「廣東人民解放的旗幟」。東江縱隊北撤山東後，解放戰爭中整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兩廣縱隊，正式入編華東野戰軍戰鬥序列，在淮海等戰役中再立戰功。曾生也因此成為惠陽地區唯一的開國少將！建國後他任過海軍南海艦隊（第一）副司令員、廣東省副省長兼廣州市市長，特別是任交通部長兼香港招商局董事長時，對蛇口工業區的成立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東江縱隊的雄風，改革開放的東風，交織奏起了一曲創新交響樂的雄壯序章！

    到黃埔，不可不去陸軍軍官學校，這裏同樣有紅色的基因生根發芽。

    黃埔吹來澎湃的風，軍校里有共產黨人的風雲際會。黃埔軍校是人民軍隊將帥之「搖籃」。黃埔軍校在廣州辦學的前六期教官和學生中，共產黨員不少於800人。共產黨人為軍校注入了新質、輸入了新血，奠定了新型軍校的基礎。不少黨員是毛澤東、董必武等招收，和各地中共組織所推薦。中共在軍校內有自己的秘密特別支部和黨團組織。周恩來親自主持大元帥府鐵甲車隊改組，使之成為黨領導的最早的武裝力量，直接受中共廣東區委領導。周恩來特別抽調黃埔第一期畢業學員的中共黨員擔任主要幹部。隨後車隊擴編為葉挺獨立團，從黃埔軍校再次抽調黨員學員擔任班長及排以上幹部。

    黃埔吹來澎湃的風。縱觀建黨百年來的革命鬥爭史，即可a發現每一塊紅色根據地，幾乎都有黃埔軍校走出來的共產黨員擔當頂樑柱：南昌起義、廣州起義不用說了，諸如陳毅、王爾琢、盧德銘等在井岡山，劉志丹在陝北，黃公略等在中央蘇區，陳賡在上海隱蔽戰線，宣俠父在西安，徐向前、許繼慎等在鄂豫皖，趙一曼在東北……星星之火，萬山紅遍，洶湧澎湃，勢如燎原。就連毛澤東、瞿秋白等都在軍校講過課，他們也播下了連綿不絕的革命火種。

    黃埔吹來澎湃的風，這澎湃的狂飆也席捲到了東江。東江縱隊也有黃埔軍校畢業的黨員學生擔任領導骨幹。如縱隊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王作堯，首創東江縱隊最初的骨幹隊伍，建國後任武漢軍區空軍副司令員。又如袁庚，後來成為改革開放建設蛇口工業區的領導人之一。還有黎孟持、李一之等黃埔畢業生，都是東江縱隊的骨幹力量。尤其李一之，犧牲得最為慘烈。他是黃埔四期畢業生，潛伏在國民黨第四戰區東江游擊縱隊任中校銜情報所主任，因暴露黨員身份轉入東江縱隊負責情報工作。他是東莞人，特向組織提出到家鄉動員民眾參加部隊抗日，在當地建立小學，教育了不少學生後來參加革命。惜乎被漢奸告密，為日寇所捕，性格倔強的他堅貞不屈，被割舌後連捅十七刀壯烈犧牲！令人敬仰，令人泣下！黃埔吹來澎湃的風，是何等怒號，何等壯烈！

    有這等動魄驚心的壯烈事跡，有這多波瀾壯闊的紅色履痕，還會遺憾黃埔之行沒有賞到香雪荔紅的旖旎之美嗎？確實，黃埔數日，眼眸處處可見「香雪」之名，我所居的公寓即名「香雪」，及至賓館、公司、店舖、餐館，甚至飲饌，用「香雪」者多多，甚感詩意盎然。其實，詩意何如震撼多，使我內心感到震撼的是，還有處處聽到、見到的口號、行動：黃埔鐵軍，鐵軍答卷，鐵軍講武堂……令人振奮，令人昂揚！一個個鮮活的楷模，一個個奮鬥的傳奇，分明是紅色基因的血脈傳承！「吹過東風香雪中，眸間霞染荔花紅」，黃埔，豈止是香雪荔紅，有的是澎湃的風，高擎的旗，知識的高能爆炸，科技的不斷創新。

    兩千年黃埔港的悠久，早已變幻出神奇的新天地！突飛猛進的斗轉星移。試看黃埔區的中新廣州知識城、廣州科學城、廣州國際生物島、黃埔港四大片區，是「四個出新出彩」的前沿陣地。「中小企業能辦大事」的巨大能量，令人震撼，更令人驚看，這一切都使這個新城區璀璨奪目，目不暇接，生機勃勃，宏圖無限。

    黃埔吹來澎湃的風，將伴隨着改革先鋒的號角，紅色基因的傳承，三十七年的勇闖、開拓、奮鬥、創新、實幹的光榮傳統，會更加強勁、蓬勃地吹向明朝，吹向未來，直到百年中國夢朝霞滿天實現時……

    附註：

    原海軍文化部曹鋼撰文《萬山群島之戰：人民海軍的首次海戰大捷》，載林文虎時任「副總指揮、 江防艦隊炮艇隊副隊長」，海戰中在「解放號」炮艇上。唯一重火力20 毫米火炮被敵人擊壞，「林文虎趕緊組織搶修」，被炮火擊中犧牲。（《炎黃春秋》，2021 年第1 期P70）與採訪所見記載略有差異，錄以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