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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港“水客”變形記:規避沖突的新生態

2015-05-11
来源:棱鏡

  ·導讀:在深圳和香港的邊界上,“水貨客”的存在遠非一朝一夕。港貨在內地巨大的需求,幾年來吸引著越來越多勞動力進入這個灰色貿易的群體。在經歷媒體和公眾聚焦乃至放大之后,隨著“一簽多行”的政策中止,這一遭遇“陣痛”的大宗貨物生意鏈,正在深圳河兩岸的共同努力之下,向規避沖突的新生態衍變。

  夏日將至,港貨(泛指從香港各種渠道入口的,香港制造或者經由香港轉貿的商品)又到換季時。第一次與《棱鏡》接觸時,Amy正在整理網上的訂單。“天氣慢慢熱起來,奶粉消費會稍微降一點,但化妝品的銷量就會升上去。”她說。

  32歲的Amy是一個深圳人,也是一個“水貨客”,或者“水客”,后者泛指那些有目的、有批次地攜帶非自用商品進出深港海關,部分涉嫌逃避關稅、走私的群體。這個群體中,既有深圳河南岸的香港居民,也有北岸的大陸居民,官方的數據稱大約各占一半。

  與其他愿意接受採訪的“水客”一樣,Amy在近兩年才開始這種以人力代替貨柜車,日復一日帶貨出入境的生活,逐漸熟悉他們所面對的內地市場——譬如,《復仇者聯盟》電影主題的,僅在香港銷售的某品牌糖果,最近已成為淘寶店買家的新寵,于是也變做了水貨客們出入邊境的必帶品。

  “水客”的出現并非一朝一夕,“一簽多行”的政策則為“水客”的生意提供了更多機會。2009年4月起,深圳戶籍居民可以申請一年內無限制往返香港(香港居民則是長期無限制往返內地),這使得“水客”群體日漸增多,生意也日益龐大,并被香港社會所注意,以至成為媒體和公眾關注的焦點,乃至被擴大化解讀。

  而一度喧囂的反“水客”事宜被認為給香港的旅游業和零售業帶來陰影。剛過去的“五一”小長假,香港旅游發展居民主席林建岳公開稱,4月頭兩周赴港旅客數字下跌,小長假酒店訂房不理想,認為部分原因在于之前的反“水客”事宜有損香港形象。

  記者在近幾個月多番接觸了多名“水客”。Amy,以及其他受訪“水客”們,正在經歷到各種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的,到春節之后不斷加強的,來自香港社會以及邊境部門的沖擊。直至4月13日,深圳居民的“一簽多行”政策被調整為“一周一行”,這一重要的政策調整,推動“水客”生態開始了新的變化。

  “一簽多行”政策的中止,使得來自深圳的“水客”正在逐漸減少。有關“水客”,深圳河兩岸,理性的聲音、建設性的意見聲響逐漸更大。

  例如,香港邊境禁區內的沙頭角,深港之間最早出現“水客”的地方,正在申報成為邊境購物城,既能疏導邊境購物人潮,又能為香港居民提供就業機會。而隨著廣東自貿區的掛牌,前海也將興建類似的“前海全球商品保稅展示交易中心”,甚至在探討試點跨境電商,“水客”的空間或將繼續縮小。

  深港 “水客”,這一大宗貨物生意鏈,在經歷過足以代替傳統通關貿易的巔峰時代,又經歷過去一年打擊與“道路以目”式的低調之后,正在向規避沖突的新生態衍變。

  “水客”鏈條

  Amy說,她在剛開始嘗試做“水客”時,她每月相應的收入大概是兩千元。“深圳的港貨商人找兼職,找人到香港買港貨,帶回來后算提成,大概10%這樣。”

  這種零散的招徠“兼職”,至今仍可以在香港和澳門的通關口岸不時出現:有人會向過境的游客“求助”幫帶貨物過關,并許以少量的現金“酬謝”。當“一簽多行”實施以后,一部分深圳戶籍居民,也從零散的兼職“水客”,變成了職業“水客”。

  真正行業化,職業化的“水客”是有系統的鏈條群體。魏群發是一個香港北部新市鎮居民,2月份時,他形容,很多“水客”都是親戚,或者有同鄉關系,和他一起合作的,包括他的妻子,以及在深圳居住的弟弟和弟媳,輪番在邊境上作業。

  無論是零散的兼職,或者職業“水客”,他們面對的,來自深圳河以北的需求包羅萬象。淘寶上的幾名港貨商對《棱鏡》分析,深圳、廣東以北的港貨需求,大多是成套的名牌奢侈品,而深圳或廣東本地,則更偏向各種生活用品,以及不同化妝品的搭配。另外,有些市場是沒有地區差異的,譬如奶粉和紙尿片,一直是內地客人的搶手貨。

  “在淘寶上,一天超過50宗交易就是大的港貨店。”Amy說,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見到過港貨訂單下降的跡象,因此港貨店們只要肯投入資源,生意就源源不絕。“對深圳人來說,同樣品牌的同樣商品,在香港買的價格往往更便宜。”

  內地對港貨的需求,以及貿易商人以價格差異牟利的驅動,使深港“水客”在近幾年成為了現象級的群體。深圳海關曾有估計,每天活躍在深圳各個口岸的“水客”人數高達兩萬。除了各種親自過境采購的港貨店買手,還有走私集團,以類似Whatsapp這樣的即時通訊工具維系著有組織的“水客”群體,從事著大宗的邊境“貿易”。

  螞蟻搬家是“水客”鏈條的表面狀態。“水客”們在香港(集中在邊境附近上水、元朗和屯門等新市鎮地區)購買港貨,然后遞交到邊境的下家手上并獲取報酬,這些交接過程有的是公開的,有的會則盡量避人耳目。另外,這些鏈條還隨機涉及各種水貨倉庫,以及分拆、打包或專事搬運的環節,魏群發說這些是弱勢群體——“有的人連自己拉什么貨都不知道,因為上一手人把箱子都封好了,他只是負責拉進臨時倉庫,或者拉過關而已。”

  受訪者們描述,“水客”買手們在上午10點以后會到達港貨商店,按照訂單或者手機指令去購買相應的貨物。對于大部分“水客”來說,購物行為的最直接受益,就是在邊境交接時所獲得的報酬。

  因交接產生的報酬,奶粉大約30元/罐,金莎巧克力大約50-100元/箱,即便小至五小瓶一排的益力多乳酸飲料,也可以獲得2元。在這種鏈條上,勤奮的買手每天一般可以跑3趟以上,每天獲得500到800元左右的總收入。

  這種看上去沒有天花板的生意,甚至吸引了很多深港兩地的老人參與。“一般來說,老人家一次可以帶4罐奶粉過境,而且很少被查。”Amy說。實際上,奶粉是一種敏感的過境貨物,香港有數據表明,在2014年約有5000人被查實違反“限奶令”攜帶超量奶粉出境, 涉及6.8萬罐奶粉。

  有媒體還曾報道,在“水客”集中的邊境地區,很多出租車也加入了這種拉貨的陣營。在一些出租車站,有些司機向每位水貨客收20港元車費,然后載著大量的貨物來往于邊境與散貨地之間。這些流轉的出租車,以及時而可見的,邊境地區的人貨“長龍”,都被當地的社區與居民所注意。

  “道路以目”

  羅燦寧的年紀超過了50歲,與魏群發相仿。他稱自己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水客”,去年幫“水客”在邊境拉貨過境不超過一百天,而在今年春節以后,他更退出了“水客”的行列,轉為做收貨、批發。“去年的生意相對順一點,”羅說,“到了今年,如果自己親自去揀貨、過關的話,風險大了不少。”

  實際上,貨如輪轉、螞蟻搬家的“水客”現象,從去年開始慢慢成為香港的一個熱門話題。在“水客”購貨集中的萬寧等店鋪,收銀臺前往往排起數十人的長龍,而拉著貨物車在人行道上急行的水貨客,被認為對社區已經造成了干擾。有些輿論還慣性的將“水客”現象與資源“掠奪”掛鉤,把紙尿片等貨物的緊俏歸咎于此。

  羅燦寧回憶,春節以后,邊境地區的一些公共巴士站,已經有職員對乘客的行李尺寸進行檢查;市區與邊境之間的鐵路站,也增加了對行李貨物進行超重檢查的環節。“這個時候就不能帶太多貨,如果帶貨,還要低調,”羅燦寧說,“還絕對不能跟當地人有爭執,哪怕是人家踩了你一腳,你趕緊走人就是。”

  邊境兩邊的形勢更是“危機四伏”。就在發稿前兩天,還見到一些“水客”在羅湖附近隱蔽的公路綠化帶進行分拆貨,以躲避城管與海關職員的注意。多名“水客”都說,有時為了絕對安全,他們要等待海關稽私人員換班的時候才能迅速過關。

  香港入境處曾對外披露數據,截至2014年底,共拘捕1735名涉嫌從事“水貨”活動人士,并拒絕約2.5萬懷疑“水貨客”入境。水貨客還要面臨深圳海關的盤查,一旦所帶貨物有違規現象,輕則退回香港,重則全部沒收。

  Amy說,“水客”“倒霉”的幾率比以前高了。“這幾個月,經常得到消息,說某人因為去年去香港的次數太多,所以被拒絕入境。另外比較特別的是,女性帶貨過關被盤查的機會很少,但男性如果經常出入邊境,而且帶貨的話,很容易就被拒。”

  記者接觸的所有“水客”,都提及了兩種據說來自邊境部門的名單:一種是被列入重點監察對象的懷疑“水客”的名單,另一個是深圳海關的輪值表。“這些名單會發到“水客”的手機上,如果你在前一種名單里,你最近就要小心點;后一個名單,是幫助你不被同一個海關職員反復發現。”

  實際上,在“水客”生意里,這類名單的準確率意味著貨物出入境的風險大小,一些網上招聘”水客”的帖子更表示“與海關有良好關系”。前深圳巿委書記王榮則曾經指出,深圳海關可能有關員受賄、包庇水貨集團,內地正極力加強打擊。

  除了“水客”與流動的貨物以外,水貨的秘密倉庫們近期也在經受掃蕩。香港的地政總署在今年初曾成立特別行動小組,大規模巡查香港北部地區的兩千多棟建筑物以打擊水貨倉庫。這些倉庫的存在能說明大宗貨物邊境走私貿易的存在:數名涉及水貨批發業務的人士指,大宗進口貨物經由船運到香港,然后陸運到邊境地區,通過數以萬計的”水客”送到內地,以實現大規模的避稅。

  “水客”帶來的購買量,以及邊境地區地下貨貿的增加,使香港北部的幾個市鎮的鋪租大幅上升,一些報道稱升幅在5年內升達三倍,致使一些當地老字號不得不結業,把鋪位讓于與水貨貿易有關的藥店、化妝品店和超市等。這種現實情況,在數年前的香港對自由行的一些爭議中已有先例。

  3月份,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公布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大約七成香港市民贊成取消深圳居民的“一簽多行”。另一方面,對于香港個別群體的反自由行旅客行動,超過一半的受訪市民表示不認同。

  新的生態

  4月13日,深圳居民的“一簽多行”政策被調整為“一周一行”。香港特區政府行政長官梁振英表示,這是針對每周赴港多于一次的職業“水客”,但相信仍有不少香港人從事水貨活動,因此香港政府將繼續并加大力度打擊所有水貨活動,內地政府也會嚴懲從事水貨活動的香港人和內地人。

  Amy說,線上線下的港貨店的老板們,這個月大多數親自赴港購貨——“淘寶的訂單量就擺在那里,一些“水客”過關難了,你自己動手都要做,你不做的話別人就會做。”至于那些更大組織的,集團式的水貨客群體,則進一步進入地下狀態。

  魏群發拒絕對講述他的家庭目前所從事的“水客”生意的具體情形,但他說自己正在推薦一些年紀相仿的香港人加入“水客”隊伍。另一方面,有香港媒體報道,在某些邊境地區,為了在“一簽多行”簽證期內趕尾班車,深圳的”水客”加速了貨物流轉的速度。

  在社交網站上,有廣告聲稱以每日600港元的酬勞招募香港本地“水客”,吸引了大批網民留言“應征”。有媒體也發現,水貨集團在過去“水客”活躍的地區現場“招兵”,更有深圳水貨買家透露新政策實施后,計劃支付三倍“水腳費”,聘請本港水貨客。

  香港保安局局長黎棟國曾經估計,近年的“水客”中,內地和香港人的比例大約各占一半。隨著“一簽多行”政策的終結,來自深圳的“水客”正在逐漸減少,而之前香港個別聲音把“水客”問題全部歸咎于內地人士的論調,正在慢慢地失去根基。

  香港的經濟也由此受到一些影響。春節期間,訪港內地客人數10年來首次下跌,自由行旅客和整體訪港游客的數量皆是如此。而在最近的“五一”小黃金周結束以后,香港的商旅、零售與飲食業界都表示生意淡靜,有賓館業人士稱,雖然首兩日入住率達90%以上,但因住客逗留時間短,整體生意依然下跌10%。香港餐務管理協會主席楊位醒更曾預測,今年的飲食業黃金周生意與去年同期會下跌兩成。

  沖突的“陣痛”之下,一些有建設性的提議正在路上。香港邊境禁區內的沙頭角,深港之間最早出現“水客”的地方,正在申報成為邊境購物城,開放供內地游客購物,疏導邊境購物人潮,并為區內居民提供就業機會,促進地區經濟。

  3月16日,深圳前海管理局局長張備在香港宣布,今年重點推進“前海全球商品保稅展示交易中心”建設,一方面為內地消費者者購買港貨和其他進口商品提供便利,緩解個人游給香港帶來的壓力;另一方面也為香港服務業擴展內地市場創造便利條件,提升香港零售業品牌的市場影響力。

  隨著廣東自貿區在4月21日正式掛牌,自貿區一系列利好也將落地,其中,前海片區具備跨境電商試點資格。未來,內地消費者不僅可以通過位于前海的實體店購買港貨,還能通過跨境電商來滿足需求。

  Amy最近也在“趕工”,因為網上的訂單仍然源源不斷——最新的需求是 Apple Watch,她已經在著手找香港的朋友幫忙,以及計劃著自己到香港購貨。她說,人們的購物觀在短時間內是難以逆轉的,在香港,商鋪販賣假貨的風險極高,一經發現會被直接吊銷營業執照,而港貨的信譽,則是源自于此。

  “即使同樣的東西,深圳人都愿意跑過去買,覺得香港的東西會更好,從食品到紙巾洗頭水。即使價錢一樣,也不會改變。”Amy說。

  (應受訪者要求,名字皆為化名)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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