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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吴兴国:将西方经典融入最精致的东方

2017-05-08
来源:北青艺评

  5月5日、6日,吳興國將攜他的台灣當代傳奇劇場來北京天橋藝術中心演出《欲望城國》。

  京劇科班出身的吳興國,從30年前就開始用“出走”的方式直面戲曲式微。《欲望城國》是他創立劇團的第一個戲,劇本脫胎於莎士比亞劇作《麥克白》,裏面的角色唱念做打,舞台則納入了現代劇場手段。他後來的多個作品都延續了將西方經典東方古典化的理念,繼而也新創了取材於契訶夫、卡夫卡等現代文學,而逐漸褪去戲曲元素的劇場作品。

  他明確地鼓勵當今的戲曲演員學些傳統老戲後,編創新作,面對自己,回應這個時代。

 

 

供圖/台灣當代傳奇劇場

 

  記者:連續第三年帶戲來北京演出,這次為什么選擇創立當代傳奇劇場的第一個戲《欲望城國》?

  吳興國:這個戲對我們團意義非凡。當年我們花了1年半的時間排練,最後要返回來想想排這個戲最初的願望是什么?是借著西方來挽救最精致的東方。你覺得戲曲很精致,很感人,“一輪明月”一唱起來觀眾跟著情緒走。對不起,這群觀眾已經不見了。

  京劇已經走到時代的瓶頸,創意的瓶頸,我們京劇演員應該出來做點事情。京劇還可以往哪兒發展?京劇本來就是民間藝術,她從來沒有離開觀眾,她的成長也是靠觀眾,未來的觀眾到底在哪兒?

  創作者本來就要面對這個時代,梅蘭芳演《黛玉葬花》、《一縷麻》,尚小雲演《摩登伽女》,那就叫市場吧。觀眾需要看到在傳統上有成就的演員,在這個時代融入自己的看法,找到新的方式和劇目創作。現在哪一個年輕歌手不是這樣?你可以把別人的歌唱得很好,但也要唱自己的歌。

  《欲望城國》對傳統戲曲演員是個考驗。以前龍套演員習慣往那邊一站,不做表情,戲來了也不會演。我的設計是每一個角色都活生生的有他的生命力。當年這個戲演出之前,演員們站成一圈,我說,你們以為我在演麥克白嗎?你們以為觀眾拍手是覺得麥克白這個主角演得好、唱得好嗎?請面對你自己!我們這第一個戲,就是要借著麥克白,站在危機的轉折點、暴風雨的中心,你們每一個人都是麥克白,你們面對傳統京劇的命運跟我一樣,我完了你們也完了。這個戲,我們希望成為現代劇場,就是要大家一起來投入。

  《欲望城國》的氣場就是我們這一群人,通通都叫麥克白。他們都象征著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欲望、野心、貪婪。西方哲學在談追求幸福,難道東方不是嗎?大人物在追求理想、權力、金錢,小人物就不是嗎?我們從來都關注大的偉人、事跡,希臘悲劇全都在講這個。莎士比亞為什么在全世界被刮目相看?因為他講的是全體的人類、人性。我們不只是演莎士比亞的劇本而已,我們是不是可以把每一個人的人性放到那一個角色裏去發揮?

  記者:但是具體到西方經典與傳統戲曲的嫁接捏合,又是從宏觀到極微觀的過程,是如何實現的呢?

  吳興國:對戲曲演員來說,現在是個太難的環境,但我們又有那么大的理想,希望扭轉局面。我們把生命放進去,即使做得再不好,觀眾都會感動,因為這是我的熱忱。這種想法從哪兒來的?從台灣最開始的小劇場來的。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借傳統的基礎、能量、智慧,想辦法從西方傳統開始。轉換的時候,我有多少辦法都盡力放進去。

  我先找門當戶對的劇本,莎士比亞的劇本保險,是經典。但我不是在詮釋莎士比亞,我根本大調個兒,跑到自己的曆史空間裏。這就出現一個強大的附著力,馬上可以大量地使用東方傳統精致的藝術。然後還可以放什么現代元素進來?假如一個桌子兩個椅子我已經不滿意了,那我用的景能不能和我抽象的身段表演合在一起?

  我接受過東西方戲劇的洗禮,做傳統戲曲演員,看到我們的曆史是怎么過來的。再看看西方戲劇是怎么過來的,莎士比亞當然是從古希臘悲劇來的,好多戲還是古希臘悲劇的轉換。他們是名劇、名文學,我不敢動,只是把背景轉過來,劇情、順序、情感都一樣。

  李爾王是個大傻子,國家是他的,他是萬萬人之上,但一下子被自己的女兒打敗了。你珍惜的遺產交給第二代之後,第二代就不把你當回事了。我的布景用了幾個沒有頭的石像,象征著這個封建時代的帝王根本沒有思想,李爾王你沒有大腦啊!更諷刺的是,莎士比亞那時候正好是伊麗莎白一世,第一個女人當國王,這也是第一次把男女當成平等的人類看待。時代和時機撞在一起的時候,才有這樣的作品。

  京劇的框框在於,那套形體可以解釋之前封建時代的幾千年,已經超美化了,不是真正的生活。比如開門這個動作,有嚴格的程式。但如果進入現代,現在的門就是壓一下把手就開了,再用程式美化,那不是神經病嗎?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拿現代的故事,放到傳統的唱念做打風格裏,這是一個如何古典化的問題。《等待戈多》是西方上個世紀的作品,我把它先東方古典,再荒謬,然後才現代,不經過這樣的轉化,我的身段使用不進去。

 

 

供圖/台灣當代傳奇劇場

 

  記者:在使用東方戲曲和西方文學名作這兩種高度經典的手段時,怎樣放入個體的思考?東西方兩種元素會互相打架嗎?

  吳興國:到2000年我就告訴自己,一個藝術家獲得舞台機會,觀眾進來是要看戲,但也是要看你想說什么,借助那個角色、故事表達什么。

  《李爾在此》我一個人演出,謝幕的時候我要讓你們都站起來給我鼓掌,不是我要求你,是你被感動到了。我把我的生命,把我對李爾的看法,把我看到的莎士比亞對李爾的看法都投進去。

  我問過研究莎士比亞的學者對李爾王的看法,他說這個戲的核心是愛。一個人擁有權力、富貴等等最幸福的東西,但沒有親情,三個女兒都不要你,就垮掉了,什么都不是了。但我從傳統的角度出發,看到的不是這個。我看到一個80歲的笨家夥,只知道打天下,自以為了不起,兩個女兒結婚了,嫁得不錯,應該蠻幸福的。可他還要聽她們講好聽的話,小女兒不會講好話,就把她轟走了,簡直是個呆老人、笨老人。他的悲傷是,把權力都已經給出去了,站在大女兒和二女兒中間,沒有人要他的時候,他在問老天,我是誰?!這是你的家,你的國,你的孩子,還要問他們,我是誰。這是何等的悲傷!於是我讓每個角色都問“我是誰”。

  《等待戈多》表現二次大戰之後人類的孤寂,但也是難為演員,什么都沒有,演給我看。這個戲1997年我就想做,到2005年才做出來。1997年我心裏本來有一個理想的演員組合——朱世慧和我演哭哭、啼啼,有錢人和奴隸找了金士傑和李立群。台灣的劇場是公家的,要演出還需要通過評審。評審分為傳統組和現代組,我去遞企劃書,人家給我丟出來了。吳興國你搞荒謬劇,你懂嗎?現代組說,他做的是傳統形式,應該給傳統組審;傳統組說,這個劇本題材應該算現代組的,結果被踢皮球踢出來,就沒做成。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到2005年,第一場戲已經編完了,我找李立群來看,李立群說,興國,會不會把觀眾看睡著了?興國,隔了8年你還沒放棄?

  記者:傳統戲曲失去觀眾的原因之一是節奏緩慢。此外還有封建時代的價值觀,都很難和當代生活相契合,這也是您“出走”的原因嗎?

  吳興國:藝術本身沒有問題。故宮博物院裏的東西,不管是不是那個時代的精品,現在再做,即使用現代科技可以做得更好,都無法跟它比擬。它有那個時代的情感、思想、美學態度,即便同樣是宜興的泥,但就是做不出來明代的壺。但並不意味著你現在做的在這個時代就沒有價值,你是這個時代的價值。

  我舉個例子說明這個時代跳得多快。紐約的MOMA美術館,在21世紀還沒來以前,展出的都是西方大師級的作品,莫奈、梵·高、畢加索,雖然我也看不懂,光學、浪漫主義、立體的、拼貼的,大概也知道其中的意思。2002年我再去MOMA美術館,一進門,他們居然把一個地鐵塗鴉的代表作放在一進大門的正前方。工作人員說,這個時代已經如此快速,從前50年出一代藝術家,現在每20年、15年甚至10年,他們就要找到代表性的藝術家。

  現在藝術已經沒有地域性,京劇在那個時代、這個地方,創作出了一種精致,現在打破地域了,如此多元的時代,京劇要不要加入進來?我給自己最大的自信是,你們覺得我創新做得很好?我是從傳統出身,傳統就是多元、綜合、現代、拼貼的代言者。西方不是歌劇、舞劇、話劇、特技分開的嗎?東方戲曲雖然比古希臘悲劇晚了一千年,但是沒關系,我們就是多元的代言者,一出來就開始唱念做打了。宋代的壁畫上,演員勾了臉,戴了髯口,那時候就開始有了,演員在前面演,後面是樂手。

  我跟年輕演員談到我的經驗,談傳統為什么要走入現代,希望他們能理解,還要有自信,還要勇敢。有那么深厚的文化底蘊,一進社會格格不入,然後就放棄自己,這太可惜。

  戲曲角色的肢體聲音是多元的,但是現在這種多元可以延伸到舞台的空間、美術、音樂等等所有一切嗎?你敢嗎?可以找到現代的元素用進去嗎?

  記者:您認為在這個時代怎樣能算合格的戲曲演員?

  吳興國:做這個時代的戲曲演員,必須上台演一些傳統的經典,這是必要的功課。會唱《大探二》,可是《擊鼓罵曹》你不會打鼓也上不去,《打棍出箱》還得會踢鞋,文戲武戲都有非常技巧性的地方。

  等演得不錯的時候,就要放開自己,要出走。不出走,對自己沒有交代,絕對不是這個時代的演員。繼承上一代的經典,演得再好,沒人記得你,只記得創作的那個人,只記得梅蘭芳。但是你可以借梅蘭芳提升你在舞台上的一切,提升傳統表演風格的經驗。

  能多早就多早一天跳出來,面對你自己。不面對自己,你也白走了從小學習的那一趟。你從小壓腿、踢腿、跑圓場、雲手、亮相,會《挑滑車》、《三岔口》,對不起,那一切通通都不是你的,越是流派名角創作的戲,越不是你的。但你還是要學,不演梅派的《貴妃醉酒》,拿不到那個富貴榮華的氣韻。會了這個,再跳出來,做新戲,用到這個氣韻,那就是屬於你的,不是梅蘭芳的了。

  上世紀格洛托夫斯基提出“溯源、相遇、出走”。龍生九種,種種不同。你除了爸媽的DNA,還有獨特性可以發揮啊,這就是自己面對自己。相遇就是活在當下,環境、學校、社會都差不多,你相遇到的是什么呢?同看一個電影感受都不一樣。“出走”就是創作,寫篇文章,還是畫畫,還是寫出段音樂,總之需要媒介表達,否則你過世了都沒人知道你想什么。

  假想,你是全中國最好的演員,但是有一天公家劇團全部沒有了,要么去開出租車,擺面攤,如果還喜歡表演,你要怎么做?把大家找回來還唱傳統戲?可以,演員都還在,沒觀眾!

  當然,創新一方面要面對來自傳統的排山倒海的批評,另一方面面對現代又很迷茫,我要怎么做?之前沒人知道。做戲劇的過程最過癮,發現自己,自己調整,自己解決問題。

 

 

供圖/台灣當代傳奇劇場

 

  記者:很多戲曲從業者都意識到了京劇需要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做出探索,但有些創新的效果也並不理想。

  吳興國:我不是在這邊長大的,對這邊的情況不是特別了解。但我認為,應該老老實實地把傳統更傳統,這裏加一點,那裏加一點,反而不幹淨了,花俏的地方會把人吃掉。比如二道幕的使用,演到中間嘩就拉上,再拉開,剛才台上一個桌子一個椅子沒了。習慣外國寫實劇場的人可能不能忍受突然上來人搬道具,但我們戲曲就是虛擬的。日本的歌舞伎也有類似檢場的角色,比如幫助主演換衣服,這是沒有表演的表演,也是一種趣味。

  京劇創編的時候,找話劇、電影導演來合作,這些人名氣能力再大,戲曲人都覺得他們是外行,都不懂,他們的手段那么多,戲曲人又不願意接受。不可能讓話劇導演說,我這裏要“四擊頭”出來,給我打個“水底魚”。他是幹話劇的,說這個幹嗎呢?他是來幫你忙,你不把心境打開,他再世界級導演也不行啊。劇團要做創新戲沒有錯,主角、團長要不要聽話劇導演的一點兒?可以慢慢地推動,三五年七八年以後,也許就走出另外一條路了。

  現在開放程度這么高,年輕戲曲人的技巧也練紮實,安排固定的傳統戲的演出,每個演員每星期都要去美術館看看現當代藝術,得到了什么感受,寫篇文章,寫什么都可以。有新的概念啟發之後,詮釋傳統戲都不一樣,多了一個層次。

        來來

[责任编辑: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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