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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80年代访学记忆

2017-05-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摘要]儒林藉藉早蜚声,有幸衰年得识荆。论学抉微惊四座,言欢握手快平生。怡亲教子敦伦理,买菜问炊偶世情。名作等身身尚俭,先生本自举家清!

自述:80年代访学记忆

朱东润(左),刘世南(中)和郭丹1987年合影

  上世纪80年代培养研究生有一个环节,就是让研究生出去访学。这在培养方案里有明确的规定,也有专门的经费。80年代初,出差并非常事,也非易事。一是交通不便,二是经费短缺。所以,即使是导师,也不太常出去。1987年三四月间,在研究生毕业答辩前,我和同门刘松来君,拟定去上海北京等地访学。其时两位导师年纪已大,多年未外出,我们便建议导师同行。导师刘方元教授,1944年毕业于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是钱基博、马宗霍和骆鸿凯等先生的及门弟子,与石声淮、郭晋稀、吴林伯诸教授同窗。另一位导师刘世南教授,虽未上过大学,却是一位学殖深厚的学者,熟读经史,学富功深。文革结束不久,钱钟书先生曾要推荐他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中华书局等单位工作。刘方元师当时已71岁,兴致颇高,且不怕劳苦。他在途中作诗曰:“胜迹时贤俱所慕,承先访学两相宜。”略作准备,我们在三月下旬出发。

  上海:访朱东润先生

  第一站到上海,住复旦大学招待所。我们拜访的第一位教授是朱东润先生。自1979年开始,刘世南师就和朱东润先生通信,交谈写诗、讨论宋诗之事。朱先生称刘师之诗“深入宋人堂奥,槌字炼句,迥不犹人”。论宋诗,朱先生谓“近人言宋诗者,多举东坡、剑南,其实东坡亲接宛陵,剑南则集中列举梅宛陵者凡六处,是知言宋诗而不知有苏陆,言苏陆而不知有宛陵,皆似隔一层也”。(此可参见刘世南师著《在学术殿堂外》)刘世南师还曾向朱东润先生请教中文系古代文学的教学,朱先生不无忧虑地说,现在中文系的一些老师,凭着我编的历代文学作品选和北大编的先秦到六朝的文学史参考资料给学生上课,那怎么行呢?1982年刘世南师曾与朱先生见过一面,至此时也已相隔数年。这次拜访,有许多问题可当面向朱先生请教。于是,3月27日晚6点半,我们师生一行四人,来到复旦南区一号宿舍6号朱先生家拜访。

  朱先生住楼上,我们就在楼上书房与朱先生交谈。朱先生此时已92岁高龄,但仍精神矍铄,头脑非常清晰。朱先生在房间看电视,用一块毛毯盖着膝盖。墙上挂着泰兴县委县政府送的匾:“才高北斗,寿比南山。”记得朱先生谈了几个问题:中国人很难从事传记文学研究,因为国人喜欢说假话而不喜求真。司马迁也不完全是实录,如《鸿门宴》中刘邦对张良说:“度吾已入至军,公乃入告项王。”这需二、三个小时。这么久的时间,项羽、范增岂能置之不问。我们还请教了朱先生对《诗经·国风》的看法。因为朱先生在解放前就对《国风》出于民间提出质疑,解放后还遭到批判。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朱先生研究《诗经》的论文集结出版,名曰《诗三百篇探故》。所以我们问他,您仍坚持《国风》非出于民间吗?他说,当然是的,所以我同意上海古籍社出版此书。我们深为朱先生敢于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而佩服。朱先生还说,带了一个传记文学博士生,今年毕业,不再带了。交谈之间,我为朱先生以及我们几个人一起拍了几张照片。这恐怕是朱先生最后拍照的几张照片了(因为朱先生1988年2月即仙逝)。拜访结束后,回到复旦大学招待所,世南师口占一联:“疾伪独同王仲任,传真共仰鲁灵光。”

  济南:访萧涤非先生不遇

  从上海乘火车到曲阜,住曲阜师大招待所。重点是参观“三孔”圣地。到达孔庙前,两位导师向我们介绍泮水后的棂星门,其作用是什么。我们第一次拜访孔庙,感受到大成殿的博大与肃穆。第一次礼拜杏坛,回忆起世南师讲《庄子》里的话:“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渔父》)体会重师传道的尊严。参观孔府,知道“卤布”是什么,有哪些设置。参观孔林,凭吊先圣孔子,肃然起敬。参观“三孔”,世南师有诗记载,即《谒孔林孔府感成》:“刺孔漫传五四狂,民风东鲁尚敦厖。空垂德业贻子孙,大有治平应帝王。六艺昔闻诗作圣,一抔今看路成行。何曾道术宜今古,负手有人叹莽苍。”方元师则和诗《谒孔林次世南先生韵》:“非孔真惊‘五四’狂,至今东鲁尚敦厖。邦犹礼义存遗韵,术可齐平号素王。古桧瞻依怀手泽,高山仰止慕周行。嶕峣一墓鸦栖晚,烟树云平水莽苍。”

  告别曲阜,乘汽车到济南。目的是到山东大学拜访萧涤非先生。萧先生是江西临川人,与两位刘老师算是大同乡。可惜,到了萧先生府上,才得知他进京去了,未得见面,甚感遗憾。世南师为此作诗一首《访萧涤非先生未遇(一九八七年四月六日作)》,曰:“笺杜早推一世雄,岂惟江右仰文宗。并无议论随人后,幸有文章见道同。圣代未闻衰比凤,幽居端叹德犹龙。何时謦欬亲前辈,魂梦低徊泰岱中。”“并无”两句,是因为世南师和萧先生都是最早对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提出驳议的学者,故有此语。诗中既表达了对萧涤非先生的敬仰之情,也有惺惺相惜之意。方元师也作诗一首《山东大学访乡贤萧涤非先生不遇因怀游国恩教授》:“才子临川游与萧,名扬禹甸仰风标。佳编文史传殷序,雅论唐诗偶楚骚。方诧上京人已殁,何堪东鲁会终遥。人生聚散真天定,一瓣心香枉自烧。”萧涤非先生和游国恩先生都是江西临川才子,所以引起方元师的怀念了。

  北京:访许嘉璐、郭预衡先生

  离开济南,我们仍乘火车奔北京。到了北京,住北师大招待所。当我们到达北师大乐群招待所时,因有会议不能接待,遂把我们一行四人安排到防空洞改造的地下招待所。当时北师大校长王梓坤院士是江西吉安人,与刘世南师有同乡之谊(刘世南师也是吉安人),且先前也见过面,于是我们到达的当晚就先去王梓坤校长府上拜访。王校长不在,他的夫人谭德齢教授在家。谭德齢教授是著名学者谭丕谟的哲嗣,研究外国文学,主要是俄罗斯文学。她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并述同乡之谊。临走时一再说我会将你们来的情况告诉王校长。没想到,第二天晚上,王梓坤校长亲自带着校办主任、后勤处处长来到防空洞招待所见我们。王校长表示慰问和歉意的同时,嘱咐后勤处长,立即将我们迁移到乐群招待所去,并说他们来访学,要住几天即住几天,不受限制。一位院士,一位名校的校长,如此热情和平易近人,让我们如坐春风。

  在北师大拜访许嘉璐先生。我们也是到许先生府上去的。之前便听说许先生课讲得很好。这次拜访,记忆中许嘉璐先生颇善言谈,由此可知许先生的课一定是非常生动的,可惜没有机会在课堂上聆听教诲。研究生入学后,我已读过陆宗达先生的《训诂简论》,记得此书最早一版的序言,就是作为陆宗达先生的弟子许嘉璐先生写的。《训诂简论》虽然篇幅不长,却是字字珠玑,给我们很大收获。当时许先生给我们介绍了陆宗达先生的治学,谈到《训诂简论》出版的情况。大概有一个小时的光景。其时许嘉璐先生任北师大副校长,因怕他太忙,耽误他太多时间,我们便告辞。许先生一直送到大门外。

  在北师大还拜访了郭预衡先生。世南师原来认识郭预衡先生。1986年11月,世南师收到郭预衡先生寄赠的《中国散文史》上册,曾作诗《谢郭豫(预)衡先生寄赠〈中国散文史〉》记载此事,其中曰:“公论古文我论诗(世南师著有《清诗流派史》一书),二者同源有真契。声名寂寞身后知,富贵浮云度外置。”郭先生的《中国散文史》上册刚出来不久,好评如潮,我们已拜读过郭先生的这本大著,感到很新鲜,很有启发。又因我在世南师指导下正在做《春秋左传直解》,毕业论文也以《左传》为题,所以很想向郭先生请益,得到指导。记得郭先生谈了几点意思。一是中国古代散文史要写好不容易,古代散文从先秦到清代,变化大,文体多变,范畴难以统一;而且内容繁多,流派也多,不易划分。中册他已写好,但觉得不大满意,还要改。二是散文史越到后面越难写,因为作品太多,要读完就不容易。所以下册如何写,还在思考之中。

  郭预衡先生还谈到,他一生此前只出过一次国,还是在五六十年代,去过布达佩斯。郭先生夫人在北京语言大学,该校多留学生,与外国大学多有交流,他去匈牙利,是以语言大学教师的名义去的。郭先生还说,他每天都会去街上买菜。我们说,你工作科研那么忙,怎么还有时间去菜场?而且,一位大学者,还去干买菜这样的琐事?郭先生说,我就是要去啊,我要接触群众,与他人交流,了解外面的情况,也可以知道一般人对我的态度。后面这几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不会忘记。我们很感动,觉得一位令人仰止的大学者却如此没有架子,足以令人敬佩。方元师还为此赋诗一首《访北师大郭豫(预)衡教授》,诗曰:“儒林藉藉早蜚声,有幸衰年得识荆。论学抉微惊四座,言欢握手快平生。怡亲教子敦伦理,买菜问炊偶世情。名作等身身尚俭,先生本自举家清!”

  途中常作诗相和

  即使是80年代,导师带着研究生出去访学也是不多的。当时方元师已71岁,世南师64岁。按规定,两位导师都可以乘飞机,或者可以乘软卧,但是,两位导师也和我们学生一起坐绿皮火车,而且是硬座车。两位导师都能诗。刘方元师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时,曾参加钱基博先生倡建的白云诗社,得到钱基博先生的指导。这次外出访学,方元师几乎是每日有作(方元师有《方元诗词选》)。刘世南师的诗也写得很好,虽不每天作,但也写了不少(世南师有《大螺居诗存》)。两位导师在途中常作诗相和。世南师作《夜车赴沪,不寐赋此》:“出门漫笑素为缁,夭矫长车尽夜驰。身作蛇行艰伏枕,灯成烟视助敲诗。摇篮味岂儿时似,少睡情原老境宜。游学从兹行万里,三苏如见出川时。”方元师和诗《离家游学车行赋感次世南先生韵》:“信是车轮胜马蹄,长途彻夜尽奔驰。萦怀别绪浑无寐,到眼春华应有诗。胜迹时贤俱所慕,承先访学两相宜。飞舟三峡江行疾,即是离人返里时。”因原定还要去成都,由长江而下,故两位先生诗有“出川”“三峡”之语。

  在车上,世南师说,陈寅恪先生说过,做对子是培养学生的一个好办法。特别提到陈寅恪出的“孙行者”的著名对子。我们也依法作对,可惜先生出的对子已忘了,只记得世南师出了上对“李四光”,我对“胡三省”。后来世南师又出个“重耳”(晋文公本名),则大家对不出了。(后来世南师说,“重耳”可对“大心”(楚臣),《左传》中的“宾媚人”可对《庄子》中的“徐无鬼”)这样的训练,又长知识,又有乐趣。方元师有诗为证:“巧对为欢幽寂破,低吟乘兴快诗成。”(《方元诗词选·兖州乘车夜行赋以自遣用世南先生韵》)一路上,读两位先生诗,练习作对子,这是我们访学期间意外的大收获。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只能成为奢想,行万里路庶几可成。可是如今连博士生都很少出去访学了,多是宅在学校把博士论文完成了事。其实,访学是很有好处的。请益名师,增长知识,有许多学问是在课堂上得不到的!

  整整30年过去了,刘师方元先生早已仙逝。当年拜访的一些先生也先后乘鹤西去。刘师世南先生今已95岁高龄(刘世南师虽如此高龄,仍然天天在图书馆读书,今年初还出版一本新著)。回忆访学之事,感念师恩,仍难以忘怀。(文/ 郭丹)

[责任编辑:肖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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