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日本,多年來佔據名著暢銷榜第一位的作品是夏目漱石的《心》,第二位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心》描寫的是一位先生在學生時代和自己的摯友同時愛上房東的女兒,朋友事先向他坦言,而他卻從自身的優越感出發,斥責朋友不求上進,之後捷足先登,向房東求婚並獲得成功。朋友從房東處獲知消息後,自殺身亡。而這位先生為此背負了一生的自責和懊悔,最終也選擇用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處並不打算贅述《心》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只想把它當作一個引子,展開日本近現代文學以及文藝作品中對“青春”的書寫。尤其對《人間失格》這部銷量超過一千萬冊的青春頹廢派作品,其半個世紀人氣不衰的理由,感到很有一探究竟的必要。簡單地說,這兩部作品描寫的都是弱者。青春的無助,人性的脆弱,以及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不堪一擊的孤獨和無奈。無論時代和社會環境如何變化,這可能永遠都是人類無法逃避的一個巨大的命題。
“我將自己獨有的煩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竭力將這一猶豫和敏感隱蔽起來。”——太宰治《人間失格》

太宰治在他的半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中開篇即道:“從小到大,我一直過着充滿恥辱的生活”。主人公坦承自己的人生是失敗和恥辱的,認為自己沒有做人的資格。他還寫道:
“我一直對人類感到恐懼,終日戰戰兢兢,對于作為人類一員的自己的言行沒有絲毫自信。于是,我將自己獨有的煩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竭力將這一猶豫和敏感隱蔽起來。一味裝出天真無邪的樂天個性,使自己逐漸地變成了一個滑稽的異類。
無論做什麼都行,只要能讓他們發笑。這樣一來,即使我處于他們所說的那種‘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了。總而言之,自己決不能礙他們的眼。我是‘無’、是‘風’、是‘空’。這樣的念頭日甚一日……”(手記之一)
一個出身于地方富豪之家,有佣人服侍,衣食無憂的少年。因體弱多病、生性敏感,且過早地目睹了成人世界里的虛偽與欺詐,使他產生與周圍世事格格不入的疏離感。離開家鄉到東京讀大學之後,他的怯懦和自卑感愈發強烈,以至過上閉門不出、終日曠課的生活。後來在一個壞朋友的鼓動下,開始酗酒、出入風月場所。最後變得一文不名,幾次殉情未遂。
東京大學人文社會系研究所教授安藤宏在《太宰治 扮演弱者》一書中這樣分析太宰一直廣受年輕讀者喜愛的原因:正如新的時代能夠發掘出新的價值,是成為名著的一個重要條件一樣,50多年里人們對《人間失格》的閱讀和接受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中略)讀者對太宰治的認知已經不是過去的“無賴派”,而是一個挑戰社會的偽善,甘願選擇“失敗”的負面殉教者。在當今這個信息過剩的時代,也可以說被讀解為“孤獨”的代言人。
當然,作者也解釋了不同時代對“孤獨”的理解亦不相同。他還指出:低吟自己和周圍之隔閡的太宰文學,對于當今的日本青年無疑又衍生出新的意義。也就是當你為人際交往而深感苦惱的時候,他會給你带來治愈的療效。以前被高高捧起,奉為“神話”的太宰文學,現如今變成更切近的存在,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是每一個年輕人的必經之途。
也就是說,當我們迷惘、痛苦的時候,翻開這些作品,便會發覺我們孤獨,卻並不孤立。這些大师前輩們通過他們的作品早已把人生翻來復去、撕來揉去過了。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傷和痛,我們經歷過、承受過,最終刻在記憶里,讓它成為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閃耀出屬于自己的光芒。

在此需要順带一提的是另一位“無賴派”作家的代表,也是太宰的盟友——坂口安吾。他在《黑暗的青春》里這樣寫道:
“青春是絕望的,因為希望過大。少年的希望無拘無束,王者、天才舍我其誰?夢想和現實之間仿佛沒有界限。然而,在希望的另一面,是一個有限的自我。一旦察覺自己的力量也是有極限的,希望便失去了立足之地。
絕望和希望是互為表里的,伴隨着絕望的希望雖然痛苦,也總比沒有希望更熱烈而多彩吧。”
這些作家在書寫絕望的時候,一定也懷着莫名的希望。為了希望才把絕望變成文字,從而得以留諸後世。我們閱讀這些作品,不光為了尋找答案,同時也會接受一種思想的洗禮,繼而打開思考的閘門。



大島渚在1960年拍攝了一部名為《青春殘酷物語》的電影,描寫大學生阿清叛逆的青春。導演聚焦于一個小小的個體在時代洪流中掙紮的殘酷和痛楚,當他們面臨迷茫和困頓的時候,往往只能拿自己的身體作賭注。由此青春和殘酷划上了等號,這也成為日本文學和文藝作品中描寫“青春”的基調:因為青澀才會带來的苦惱,因為苦惱才會衍生的精神蛻變。這一系列只有青春時代才能體味的歷練都成為經典載入史冊。
“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淺薄單調,人生有那份讓你好好去活的價值。”——村上春樹《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接下來一位和青春有關的日本作家無疑就是村上春樹,可以說他的作品在從70後到00後的青春里都或多或少留下了印跡。他的早期作品較多關注二戰之後,經歷了反對冷戰霸權、日本經濟高度增長期的青年一代,把他們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中體味到的茫然、苦悶、空虛、寂寞以及無力改變現狀的失落感通過故事傳達出來。
村上的第一部小說《且聽風吟》是這樣開篇的: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林少華譯),“徹頭徹尾的絕望”在賴明珠的譯本里則是“完全的絕望”。日語用的是“完璧”(完美)一詞,賴明珠說她被這個表達所吸引,從而開始閱讀村上的作品。的確,用“完美”修飾的“絕望”,變得不再那麼冷酷無情,反倒平添了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




到了他的第五部作品,也就是讓村上開始風靡世界的那部《挪威的森林》,盡管作品的基調是壓抑和苦悶的,卻為讀者展示了現代日本都市青年的一種生活狀態,使很多海外讀者尤其是亞洲讀者從中感受到屬于那個時代的摩登氣息。主人公渡邊痛失摯友,且在因暗戀摯友的女朋友而心懷矛盾愧疚的處境中,積極地嘗試着妥協。最後經受過一連串的打擊之後,他說“我決定活下去”。這句話在整部小說里反復出現過,足以窺見主人公所面臨的困惑和掙紮。“活下去”並不是維持現狀,它意味着迎接一個新的起點,而且在某種意義上講,那並非本人想要接受的新局面。留戀青春時代,對進入成年人的世界心存抵抗意識,或許也是讓無數年輕讀者產生共鳴一個重要因素吧。
2013年,村上出版了他的第13本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多崎和他的五人組小團體(二女三男)度過了非常充實愉快的高中時代,考大學的時候只有多崎一人去了東京,其他四位都選擇留在家鄉名古屋。多崎雖然上的是他理想的專業,但在異地開始的大學生活還是感到寂寞。因此他不管長假短假,一有機會就回老家和另外四位相聚,他們在一起依然和高中時代一樣和諧愉快。可是兩年後,其他四個人突然和他絕交了,沒有任何說明。這個打擊使多崎一度痛不欲生,他带着無法愈合的傷口度過了16年。直到遇見一位真正令他動心的女性,感知到他的心結,建議並帮助他找到那四個人目前的線索。他鼓氣勇氣分別去找他們,從而解開了當年的謎底。
小說的題目“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因為五個人中其他四個人的姓里都包含着一個顏色,兩個男生姓赤松和青海,兩個女生是白跟和黑埜。他們都用“紅、青、白、黑”稱呼對方,只有多崎的名字里缺少色彩的點綴。他為此自卑過,覺得只有自己和沒有色彩的名字一樣是個毫無特點的平庸之徒。
多崎在大學里結交的唯一一個朋友灰田,曾向他講述過一個奇妙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據說是灰田父親的親身經歷。其中有一段頗有意味的話:
“無論表面看似多麼平穩的人生,一定在某處有過崩潰的時期,可以說是一段需要瘋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這樣的階段的……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淺薄單調,人生有那份讓你好好去活的價值。”
多崎一定是受到了觸動,當天晚上他做的那個奇怪的夢,無疑便是對生命的強烈渴求。灰田後來不辭而別,無聲無息地消失,仿佛是專程為了向他講述這個故事才出現過一樣。多崎終于跳出了自我封閉的軀殼,從而解開了被放置16年的誤會。說誤會過于簡單,其實是源于折磨黑埜的精神疾病,她的被迫害妄想陷害了多崎,致使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多崎終于了解到真相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人世。剩下的三個人都說他們當時也不相信多崎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但是誰也控制不了黑埜的情緒,為了帮助她別無選擇。
那四個人,後來也漸漸生分了。事隔經年,再相會時,只有多崎和遠嫁異國的白根在精神層面上還多少保留着些許從前的影子,而其他兩位男生都已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迎風破浪,游刃有余。青春,有留下的,也有带走的。
文學里的世界是這樣的,那麼現實生活中呢?據統計,日本每年有七萬五千起校園欺凌事件。在精神和肉體上欺負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可以說是人類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而日本的所謂“校園欺凌”已經形成一個定義,特指從1985年開始愈演愈烈,且方式日漸陰險化的校園暴力。相比身體上的暴力或者說霸凌,語言暴力、排擠、無視對方存在等方面的行為所佔比率更高,頻發于小學尤其是初中至高中階段。為此有不少學生拒絕上學,嚴重的會導致自殺。
青少年時期心理、精神方面的承受能力都還相當脆弱,尤其在人際關系的處理上還非常不成熟。在他們那個小小的世界里發生的事情,有很多是成年人無力涉足的,孩子們不得不獨自去面對。那麼作為身負教育之責的長輩,應該如何去培養孩子的承受能力?這是一個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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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這種幻想》教你面對“同步壓力”

2008年出版的一本面向青少年的社會學方面普及讀物《朋友這種幻想》(菅野仁,築摩書房),到2017年不明所以地突然開始暢銷。後被《朝日新聞》報道,還被推上電視節目,至今銷量突破30萬部。從該現象似乎可以窺見當今日本年輕人面臨的社交困惑。這本書告訴讀者不要幻想你會遇到百分之百理解你、接納你的人,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是“他人”。另外,在學校學不到,而長大成人必須具備的兩點常識是:
1你必須學會和自己合不來的人相處。
2你有無限的可能性,但也存在極限。
沒有必要為了迎合別人而去改變自己,也不要幻想別人會為了你而改變。合不來的人適當保持一定的距離避免發生沖突,這和行車的安全距離是一樣的。對于青少年來說,大家都會有一個時期備受“同步壓力”的折磨。也就是說為了和周圍的人步調一致,寧可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穿自己不喜歡的衣服,說自己不想說的話。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就會從團體中孤立出來。這也是造成校園欺凌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很多人懼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可事實上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習慣了在外人面前偽裝自己,便容易造成雙重人格。
另一方面,小皇帝式的教育使孩子總想處于優勢地位,如果出現比自己強的人就容易產生攻擊心理。不知道或者說即使隱約明白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局限,更不知道什麼叫挫折。這樣的成長經歷使孩子進入社會之後面對突如其來的壓力和現實會難以適應。作者主張,應該讓孩子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無論你如何努力,也有達不到的頂點。
最後,在人際關系方面,要知道感情不是等價交換。不必要求自己做到八面玲瓏,對朋友、戀人甚至是家人之間的關系都不要抱有太多幻想。做好自己,避免傷害他人,同時也不要過于苛求自己。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相同的人,尊重他人的不同就是尊重他人的人格,這是一種由此及彼的力學關系。
作者:蓋曉星,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日本二松學舍大學兼職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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