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曾是國人向西方學習的重要工具,但在今天,它所承載的使命已大為弱化
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獲今屆諾貝爾文學獎,帶動他的小說在中國熱賣。人們從書架上拿下他的書時,很少會去深思讀它可能帶來哪些改變。流行,就是最大的傳播理由。可是,在百餘年前的中國,翻譯卻不僅是一種文化行為,更是一種尋求變革的政治策略。任何一本書籍,不論是科技、政治讀物,還是小說,只要能進入國人的視野,就都天然地擔負著「向西方尋道圖強」的使命;它們的傳播,也如其推廣者所希望的那樣,對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香港商報記者 杜潔菡
譯著是一片輿論陣地?
近代中國的第一本長篇翻譯小說叫《聽夕镕談》,出現於1873年。但學界大多將1898年視為中國近代文學翻譯史的起點,其標誌性事件是梁啟超發表《譯印政治小說序》,開宗明義地闡述小說對改造國民、改造社會所起的政治作用。此后,外國小說、詩歌、戲劇、散文譯著大量進入中國。
值得一提的是,在譯著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這個問題上,和梁啟超持有同樣觀點的大師級極多:1915年,由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雜誌創刊號上就刊載了俄國現實主義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說譯著《春潮》和《初戀》,宣稱「要用翻譯這個武器來助長啟蒙運動的開展」。
1920 年,沈雁冰發表一篇題為《新文學研究者的責任與努力》的文章,公開提出:「介紹西洋文學的目的,一半是欲介紹他們的文學藝術來,一半為的是欲介紹世界的現代思想」;同一年,瞿秋自在《俄羅斯名家短篇小說集序》中也談到翻譯的目的是為了中國社會的需要,「只有中國社會所要求我們的文學才介紹--使我們中國社會里一般人都能感受都能懂得的文學才介紹」。
由大師們的言論可知,晚清至民國時期涌現的外國文學翻譯熱潮,其動力是為了向中國引入可移風易俗、促進社會變革的新思潮、新生活方式,這是當時文化界、翻譯界的主導精神。
「信達雅」并非唯一標準
和現代的譯著格外注重「尊重原著」不同的是,百餘年前被翻譯成中文的名著大多未嚴格按照原文翻譯,而是不同程度地融入了譯者的「自創成分」,這或是因譯者外語水準有限,也可能是譯者有意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陳獨秀與蘇曼殊合譯的《慘社會》就是一個不按原作翻譯的典型。此篇最初連載於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國民日日報》,號稱是法國雨果的《悲慘世界》的節譯,但其實很不忠實於原著。如篇中男德說:「我們法蘭西人比不得那東方支那賤種的人,把殺害他祖宗的仇人,當作聖主仁君看待。」男德還說:「那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只有那班支那賤種奉作金科玉律,難道我們法蘭西貴重的國民,也要聽他那些狗屁嗎?」這些內容在雨果的原著中根本無法找到,而是譯者在闡發自己的政治思想。
對於近代文學翻譯著作的此類現象,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人文學科講座教授、中國文化研究所副所長王宏志早前出席一次「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的學術研討會時就指出:「翻譯本身的角色不是對原文負責,而是對譯人語文化產生影響。」
偵探及言情小說流行百年不減
不過,百餘年前最受普羅大眾歡迎的還是偵探小說和言情小說。例如,光緒二十二年(1896)七月,梁啟超在其主編的《時務報》創刊號上刊載了《英國包探訪喀迭醫生案》,隨后又連載了四篇浮摩斯偵探小說,使得該報一時洛陽紙貴。光緒二十五年(1899)正月,林紓與王壽昌合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問世,也是立即引起極大反響。
學界人士分析說,梁啟超選登的偵探小說講述的不外乎是遺產繼承、因奸致殺、利益不均等案件,都是國人熟悉的財、色二字,但破案過程卻寫得跌宕起伏,令讀者欲罷不能;而且,那些偵探小說宣傳的是公平公正的思想,行文中全無中國小說中必不可少的菩薩顯靈或冤魂託夢情結,主角全靠驚人的智慧、嚴密的邏輯推理與科學手段的運用來破案,令讀者耳目一新。此類偵探小說有意無意地宣揚了西方科技與文明的進步性,那或許就是《時務報》刊載這類作品的目的之一,編者借此也可宣傳維新變法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同樣的,當年被多家書局出版與再版的《茶花女》講的不過是才子與妓女的故事,許多元素在中國古代愛情小說里都能找到,但書中有關舞廳、劇院、社交場合、社會風尚及法國浪漫情調的描述卻是陌生而迷人的,使中國讀者在欣賞這些引人入勝的故事時,也逐漸接受了西方的敘事技巧,長期以來的審美趣味與欣賞習慣開始顯現出多元化。
文學大師也搞「神翻譯」
翻譯小說的流行也帶來了語言使用習慣的變化,如羅馬蒂克、派對等詞匯就是當時被「引進」國門的。有趣的是,有些新句式、新詞匯難免會露出生搬硬套的痕跡,如梁啟超就曾寫出過「上書於所最敬最愛之中國將來主人公留學生諸君閣下」這樣的句子,徐志摩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一段對話翻譯成「羅: 啊,難道你就這樣丟下我不給我滿足?朱: 哪一類的滿足你想在今晚上向我要?羅: 你的相愛的忠貞的誓言來交換我的……」,整段讀來,叫人忍俊不禁。這樣的句式因距離漢語習慣太遠,很快遭到淘汰。
總體而言,近代翻譯文學雖有「不忠實」的傾向,但其歷史價值卻是不可忽視的。國際知名文化研究學者、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李歐梵認為,是近代文學翻譯直接促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產生和發展。他說:「文學翻譯對現代性的作用在於,它促使近代中國得以推倒舊文學,建立新文學,從古典審美轉向現代審美藝術觀,從西方借鑒新的文學形式和文學內容,促成新的文學語言即現代白話文的形成。」已故文學翻譯家施蟄存認為,文學翻譯對現代性的貢獻不僅體現在文學層面,而是「在中國讀者中間廣泛地傳布了西方的新思想、新觀念,使他們獲得新知識,改變世界觀,使他們相信,應當取鑒於西方文化,來挽救、改造封建落后的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