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拿什麼代替羔羊獻祭?你在拿對家人和孩子缺失的愛為事業獻祭?你在拿健康和睡眠對欲望獻祭?你在拿友情和愛情向更完美的自己獻祭?
在中國繪畫中,羊是蠻夷執貢的貢品,是三陽開泰,是田園牧歌,幾乎從未表現出擬人化的特征。在西方藝術史上,羊是享樂主義的潘神,是迷途的信眾,是夏加爾的鄉愁,經常寄托着人性的喜怒哀樂。
羊,溫馴而謹小慎微,在全世界,羊都被作為犧牲的祭品。羊與迷失的人性畫上等號,一群迷惘的、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人被稱為羊群。
《聖經》中有一只古往今來最悲傷的羊,他的命運由神和至親一手把握。這只最悲傷的獻祭羔羊,名叫以撒。提香、卡拉瓦喬、倫勃朗都畫過他待宰的時刻。
三位大师畫了同一只羔羊。
以撒的故事出自《舊約·創世紀》第22章: 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叫他把最愛的獨生子以撒獻為燔祭的羔羊,于是亞伯拉罕拿起了刀。這時,天使出現並加以阻止,因為亞伯拉罕對神的敬畏已經得到證明。
在《聖經》原文中,這則殘酷的殺子故事共19句,其中最揪心的,莫過于這一段對話——以撒對他父親亞伯拉罕說:“父親哪。”亞伯拉罕說:“我兒,我在這里。”以撒說:“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以撒毫無知覺,羔羊就是他,而父親想要親手殺死他——“他們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亞伯拉罕在那里築壇,把柴擺好,捆綁他的兒子以撒,放在壇的柴上。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
在眾多故事中,為什麼提香、卡拉瓦喬、倫勃朗都不約而同地選擇表現這一幕?因為它最深刻地反映了人性的糾結。
1542—1544年,提香將畫面處理成仰視的視角,山峰壓低,天空拉近,畫中三個人物呈對角線,既有動感,又有史詩般的悲壯感。亞伯拉罕像神話中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也像毫不留情的劊子手。而被按住腦袋的羔羊以撒,還只是個年幼無辜的孩子,跟他身旁的公羊一樣,溫順無害又無知無覺。
1603年,卡拉瓦喬的處理更像日常生活場景,亞伯拉罕以一個粗魯農夫的形象出現,他被天使阻止的右手還努着勁兒,你仿佛能聽到他們的交談聲。遠景處是意大利靜謐如畫的風景,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作為祭品的以撒面孔扭曲,恐懼地張大嘴,好像在苦苦地哀求。
倫勃朗1635年的演繹擺脫了文藝復興時期宗教題材作品一貫的“神性”,顯得更為悲劇性。在他的畫中,瀕死的以撒沒有掙紮,他的臉被父親亞伯拉罕用大手蒙住,潔白的身體毫無防備,真正像純潔的羔羊一樣等待宰割。幸而天使從天而降,震落亞伯拉罕手中的刀。而天使臉上的表情仿佛就是觀眾的表情——既感動又難以接受。
這三幅杰作均以暗色為主調,讓這個差一點就釀成人倫悲劇的故事顯得更為氣氛凝重。畫面中,父親亞伯拉罕都是視覺的焦點,如同生活中的所有主宰者一樣。而命懸一線的以撒只是祭壇上的一只羊,他的生命掌握在神的手里,只要神一句話,父親隨時可以犧牲掉他。
以撒沒上祭壇,上了祭壇的是朋友、親人、孩子、愛人。
在《恐懼與戰栗》中,19世紀丹麥哲學家克爾愷郭爾分析了這個故事。他認為,如果亞伯拉罕不在乎兒子的生死,如果他不經歷親情和倫理的掙紮,他所做的就毫無意義。克爾愷郭爾稱亞伯拉罕為“信心之父”,並說贊美他並非因為他的荒謬,而是因為他從理性發展出宗教性,相信奇跡一定會出現。
然而真實生活要殘酷一萬倍,人性的選擇是會要人命的。生命中的種種取舍,分分鐘可能造成人倫慘劇。
被當作獻祭羔羊的以撒逃過一死,因為神只是在試驗亞伯拉罕。然而在現實生活中,獻祭羔羊常常真的被犧牲掉了。
誰是悲傷的羔羊?人們拿朋友獻祭——利用,出賣,為利益背叛友情;人們拿親人獻祭——啃老,拒絕贍養,把家人當成傳銷對象;人們拿孩子獻祭——望子成龍,缺席陪伴,把孩子當成私有財產;人們拿愛人獻祭——朝秦暮楚,追求物質,為事業毫不猶豫放棄愛情。人性很殘忍,史上有多少事,拿他人來做燔祭,用別人的血來染紅自己的頂戴花翎。
以撒沒有上祭壇,上了祭壇的是我們的朋友、親人、孩子、愛人。他們被獻祭給欲望,獻祭給成功,成了成功路上的代罪羔羊。還有人將自己也擺上祭壇,長期熬夜、疲于奔命、抑郁成疾,每一樣都很致命。
在羊年讀《亞伯拉罕的獻祭》的故事,不要以為羊的悲傷與你無關,畫面里的羊,很可能就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