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囊括如海德格爾、康吉萊姆、阿爾都塞、巴里巴爾、朗西埃等思想家著作的叢書,西北大學出版社“精神譯叢”,起名為“精神”,雖然強調“在漢語的國土上展望世界,致力于當代精神生活的反思、重建與再生產”,仍是有些令人費解。因為在這些作者和選題——萊布尼茨、孟德斯鳩、斯賓諾莎、病理學、例外狀態——那里,都沒有一般所說的“精神”,甚至整套書都是對各種“精神”話語的挑戰。
我們常說的“精神”,總意味着有一個本質,用阿爾都塞的話說:“從存在中一眼就直接讀出本質”(朗西埃《詞語的肉身》),比如說,某處有個對象(人、社會、歷史、世界),里面有個精神核心。各種所謂“思想”都是對這個精神本質的認證,標出這個東西,聲稱是他發現的,對精神產權的渴望控制了相關從業人員們的心智,當然他們還要想盡辦法證明這精神是“純潔”、“自然”和不證自明的,對那些看不到這種純潔性的人說,你很蠢。
很顯然,“精神譯叢”的選題批判了充斥于歷史中的“精神”的“神聖家族”。如海德格爾對萊布尼茨哲學的“解構”是要說明“哲學的任何奠基都必須改變哲學本身。”哪怕如邏輯學這樣“純潔的”知識,對它的優先性的肯定往往是制造假象的詭辯和陳詞濫調,“這種由教授們不停講授的邏輯學並不能使聽眾感興趣,它不僅從頭到尾單調無聊,而且最終讓聽眾不知所云”。(海德格爾《從萊布尼茨出發的邏輯學的形而上學始基》)不僅邏輯學,還有更常見的,更“本質”的那些說法,如“健康”,康吉萊姆用他博學辯證的分析指出,“對健康的可能的濫用,就是健康的一部分”(康吉萊姆《正常與病態》),因為“健康”在現代科學話語中不僅指“正常”,而且是“標准”,醫學所設定的生命標准,當醫生在診斷中說你的病是生活方式有問題時,當現代人癡迷于標准化體育運動對身體的塑造時,“健康”的本質就是人造的,和化學制劑一樣,沒什麼“自然而然”的光環。
同時,對神秘精神的否定不能靠聲明“它是錯的”來完成,只說它是虛假、幻想和一廂情願,沒有論證上的說服力,對方會輕蔑的說你“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孟子·盡心下》),你是外行,你站在外部、外面說話,你不懂。所以,要形成有說服力的知識,必須有“深入敵後”的方法,在那些講“精神”、說本質的大本營內部做細致的工作,所用的方法無非是“閱讀”,閱讀“那些本身就是事物的詞語,那些不會騙人的希望。”(朗西埃《詞語的肉身》)
仔細看譯叢的目錄,會發現很多都與阿爾都塞有關,有作為思想源頭的康吉萊姆、海德格爾,有作為思想繼承人的巴里巴爾、阿甘本、朗西埃,但真正而唯一統一的地方是對“閱讀”的關注,真正嚴肅的思想者都會像《閱讀〈資本論〉》里的閱讀一樣去盡自己的本分,與形形色色“無辜的閱讀”的斗爭。這種閱讀是與“純潔的”精神作斗爭的手段,通過閱讀達到的“認識是一種實踐,爭取知識的斗爭(也就是哲學)是一種政治實踐”,哲學家的目標“不是醞釀或預言革命,而是去冒一個風險,即以他公開的全部視角去思考”(巴里巴爾《斯賓諾莎與政治》)。或者是一種“研讀”,“這個用功研讀的游戲是一條通道,讓我們得以達到正義。”(阿甘本《例外狀態》)讀者們會看到,在萊布尼茨的邏輯學、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十九世紀的醫學話語、法學的“例外狀態”、巴爾紮克的小說里都有着可供閱讀的斗爭發揮作用的空間。
毛澤東有一段著名講話,強調“艱苦奮斗是我們的政治本色”,說道:“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在完全正面的意義上,“精神譯叢”的“精神”應照此理解。這個理解並不迂遠,因為這套叢書是“艱苦奮斗”的產物,既有譯者們的勤謹耕耘,誠所謂在“漢語的國土上”使譯文章妥句適,辭達理舉;又有叢書編輯在內容選題、書籍設計、篇章安排上事無巨細的精心;更加之西北大學出版社在當前這種環境下難得的堅持與努力。簡言之,“精神譯叢”這面旗帜無非要插在一塊理論陣地上,佔據一個位置,以閱讀為武器,和那些宣稱自己公正平和、與世無爭卻滿是私心偏見的“思想”斗爭。(作者:霍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