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文化讯(特约记者罗皓菱香港报道) 7月18日,著名台湾作家,前台湾“文化部”部长龙应台在香港书展上发表以“我有记忆,所以我在”为题的公开演讲,这也是她宣布“回到文人安静的课桌”后首次以演讲的形式回到读者身边,她呼吁中国的年轻人开启大倾听的时代,“倾听大海对岸的人,倾听隐藏的历史记忆,尽一切努力让战争永远不再发生。”
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龙应台的演讲也谈到了这个话题。她播放了多位老人对那段历史的口述,占用了演讲将近一半的时间,这些老人战时处于不同的立场,经历也不尽相同,他们口中的抗战历史也同样是面目各异。
她还以自己的父母为例,讲到2001年带父母去看大陆来的样板戏《红灯记》。“前段时间,大陆的样板戏《红灯记》几十年第一次到台湾演出,演出地点是国父纪念堂。大家知道,《红灯记》是讲共军如何如何抗日。我带我父母去看了。去的路上,我想,父母一定会很愤怒,怎么可能是共军抗日呢。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母亲全程铁青着脸。父亲则一边看一边哭,哭的原因是,日本人真的太可恨了。他关心的并不是国军抗日,还是共军抗日”。
在台湾,对于记忆有两股绳子
龙应台说,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面对同样的一场战争,不同身份和经历的人,他们的记忆和感受也是不尽相同的。“在台湾,对于记忆有两股绳子。很多台湾人在二战中为日军作战,他是站在日本一方。而另外一条绳子是,十万青年从军,这些人的记忆像我父亲一样是关于浩劫的记忆。你要把这两股绳子拧在一起不断裂,是多么难的事情。知道这些,你对现在的争吵更多是同情和理解。”
这种尴尬的记忆不仅发生在台湾,同样发生在越南、德国以及其他历经战争年代的民族。2015年,越南纪念终战40周年,他们以盛大的阅兵来纪念。“与此同时《洛杉矶时报》刊登了一位难民的文章,他描述了自己第一次回到越南在海关的经历,海关问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说沦陷前2天,海关纠正说是解放前2天”。“德国,1945年二战战败。今年是70周年。对于战胜国,要纪念这70周年很容易,带着小学生去烈士纪念碑面前送花、祭奠、追思,可是对于战败国,记忆这个功课,如何做?战败这一天,对于德国人来说,到底是国耻日,还是解放日?这个一个非常困难的命题。2005年的时候,有35%的德国人认为是国耻日,到了2015年,至于9%的人认为是国耻日。这个国家的记忆功课,做得非常漫长,非常艰难”。
龙应台认为,虽然记忆轨迹不同、痛点各异,感受和说辞也有着明显的区别,但这些人都是彼此的同胞,这些记忆很重要,需要我们不断地思考。“记忆像水库,可以滋润万亩良田,也可以把万亩良田变成万人坑。佛教里有一个词叫功课,记忆是一门非常艰难的功课,需要我们做深刻的思考”。
最动人的一幕出现在龙应台讲到黄广海的故事,并且播放了一段相关视频,黄广海年轻时就是一心想打鬼子,后来被收为正规军,成了国军,然后跟随大部队撤到了台湾。在台湾,因为在书信中谈到国民党的一些不好的做法,被判无期徒刑,成为政治犯。牢狱里,黄广海在皮球上手画了一个精细的地球仪,在精神上鼓励自己活下来。后来出狱后,地球仪作为时代的见证被台湾历史博物馆收藏。龙应台说动了马英九。马英九出面为黄广海颁奖。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反对的鞋子扔到台上。
龙应台讲到这个故事,近乎哽咽。她的原话打在大屏幕上:“我们欠的生命,赔不了;我们欠的青春,回不来。可是,他的记忆,就是他的尊严,我们欠他一个真诚的倾听。”
开启谦卑的大倾听时代
龙应台总结道,20世纪历经“仓惶”,而现在到了温柔倾听的时候,现在的年轻人应“开启谦卑的大倾听时代”。“20世纪我们目睹战争、贫穷、流离失所,这是20世纪的胎记。而仓惶带来的残酷是无法形容。现在是到了温柔倾听的时刻。21世纪的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年轻人,有没有可能开启谦卑的大倾听时代,倾听大海对岸的人,无论你在哪一边;倾听你不喜欢不赞同的人;倾听隐藏的记忆。这是对年轻人的挑战。倾听是21世纪华人文明价值起点。”
在演讲现场,龙应台先生回答了一些听众关心的问题。
拥抱大量国民自己的历史
提问:记忆是很不同的,因为立场不同,我们如何分辨?
龙应台:只要有政府,就会有国史,由机构和学者去写正式的国史,只要有政党,就会有党史,我们当然需要国事和学者研究,他们观点就有不同。现在讲全民历史记录记忆,我们不要只拥抱国史,党史,而是大量国民自己的历史,到最后有智慧的人可以得到结论,我认为什么才是我可以接受的版本。
提问:对于一个大陆学生,我们如何了解和记录这份记忆?
龙应台:大陆这一两年来很多人在做口述历史,鼓励中学生回家,拿手机录都可以,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讲述自己的故事。长春围城,吉林博物馆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段时间被围困的国军不同的数字,10万人,很多人饿死,但家书还是要写的,城破的时候,有一麻袋一麻袋没有寄出的家书,吉林博物馆是在做把这些家书找70年前应该收到的人在哪里,这是重要的面对记忆和历史的事情,他们非常了不起,大陆人应该从身边长辈,列下名单,一个个去做功课,记录下他们的历史。
年轻人应当把“倾听”当做21世纪重大挑战
提问:你反复强调希望年轻一代去倾听,是不是隐藏着一种担心?
龙应台:我有一种担心,这种担心尤其凸显在媒体本身,不管有多少人坐下来看电视新闻,有一种情况是整个社会渐趋娱乐化的时候,比较深刻的新闻、开阔的新闻报道就不见了,当这代孩子长大了,又对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没有足够自觉的时候,一个社会和国家会走向危险的方向不是不可能的。
提问:在今天的现实政治里,讲述“倾听”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龙应台:你要倾听自己身边的人,海的对岸的人,倾听你不喜欢,不赞成的人,尤其需要用力倾听,那才是真正的倾听。我今天在这个场合讲这个题目,因为,台湾社会内部有太多整个情绪的不喜欢不信任,香港内陆有太多不喜欢不信任,中国大陆有太多不信任,台湾和大陆之间,香港和大陆之间彼此之间有太多不喜欢不信任,立场不同,即使听,怎么办。新一代的人是不是当做一门严肃意义上的功课,功课就是说不是在沙发上边看边听,功课的意思是当做这一代人21世纪重大挑战去倾听,就包括那些你不喜欢不赞同的人,去了解它的痛到底在哪里。
我以作家的身份讲话更容易得到信任
提问:官场和民间推动文化有什么不一样?
龙应台:不会。台湾现在的政治发展到一个阶段,人民和政府之间强烈缺乏信任,所以我反而以作家的身份讲话容易得到信任,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一旦站到政府立场,就会引来很大的怀疑,我们的政治发展到这个阶段。工作当然是不同的,当你在政府的位置上,你没有个人的发言的自由,你代表政府,所以发言都是谨慎的,但是有公权力在手,所以很多事情是忍辱负重,真正落实推动是政府工作的优点,民间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又回到我个人的身份,所以到最后,文字是我自己最后的护照。
提问:官方掩饰历史的行为怎么办?
龙应台:1975年我大学毕业第一年,到美国去留学,人家告诉我应该去找台湾的某个教授,30多年了,学问很好,我去了,敲门,自我介绍,教授对我极其冷淡。我很困惑,后来解开了,我才知道这位教授本身是因为台湾1947年228事件流亡的。1975年,23岁的龙应台没有听说过228,她是一个被当时的官方掩饰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情是不可能被永远掩盖,就好像一条河流,有时候进入地里,总会从别的地方出来,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对于记忆,黑暗的记忆,没有智慧去在对的时候做对的处理和功课,当它有一条从地里额合理出来的时候,不是以一条平静的河流,可能是洪流和决堤的水库,那个时候你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文化超越政治是两岸努力的方向
提问:《野火集》中提到“智慧和耐心”,怎么看待台湾和香港的社会矛盾?
龙应台:我只能回到《野火集》三十周年的序言,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做的一个对比,我那是看到当时台湾所写的文章,当时台湾还是威权体制下的社会,民间的声音不容易出来,那一代人所要努力的和三十年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我的意识是鼓励今天的年轻人,不但是威权体制,可能是老化,留在30年前的状况,连反对者都可能是过时的,因为你要认识到整个情景和结构的不同,要有新的观念和方法。我鼓励香港的90后,如果说以前需要的是勇敢,今天不是没人敢说话的时代,今天需要的不是单纯的勇敢,而是智谋和知识本身。我觉得30年前和今天对于年轻人的挑战是不一样的。
提问:大陆最近复兴传统文化,有人认为通过文化认同来促进两岸和谐发展,你觉得呢?
龙应台:我不太知道什么是传统文化,仅仅是中华的文化不仅只有儒家文化,还有很多别的家。当初儒家文化变成我们所谓的传统文化都是中间发生的过程定为一尊,在我们数千年文化里,彼此相抵触、碰撞,彼此激烈辩论的思想,非常多的流派。我也不认为只有中华文化本身是需要我们去了解的,全球化走到这个阶段,比如印度文明里头我们了解多少,古希腊文化一直影响到今天的民主制度,这种文化我们又了解多少。
我赞成两岸文化上是不是可以做更大一点努力,具有更深刻的认识,但这个文化不只是中华文化,文化里头有很多东西是跨地区的,我自己相信在西方的文明,希伯来的文明,在埃及的文明和文化里和中华文化是绝对相同的,两岸是不是用文化来超越现在的政治利益是努力的方向,但中华文化不是唯一的文化,文化可以更宽更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