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正常,天津港會在一聲響亮的汽笛聲中醒來,港區內一萬餘名碼頭工人聞聲而動,成群的萬噸巨輪順著21米深的主航道,緩緩駛入這座中國北方最大的貿易口岸。
如果一切正常,陽光會驅散海霧,在早上6點准時照進萬科海港城的窗台,小區內3379戶人家起床、洗漱、出行。8月13日的早晨,氣溫21攝氏度,天氣晴朗。
如果一切正常,天津市消防局5個支隊和天津港區3個支隊的消防員,會在當天早晨結束整夜值班,小夥子們脫下11公斤重的防火衣。
然而,一場大火在8月12日晚上10點50分燃起,35輛疾馳增援的消防車拉響警報,夜裏11點30分,失火的危化品倉庫發生爆炸,更猛烈的第二次爆炸發生30秒之後,高達20米的火球照亮了夜空,沖擊波摧毀了方圓1公裏范圍內所有的玻璃窗,近萬輛進口車化為鐵架或嚴重損毀。天津港、濱海新區、還有50公裏之外的天津市區在這一刻驚醒。據新華社官方數據,截至8月17日,114條生命在天津港“8·12”瑞海公司危險品倉庫特別重大火災爆炸事故中死亡。
如果從空中俯瞰,天津港就像是一只攤向大海的手,爆炸就發生在彎折的拇指上。8月16日,火已熄滅,現場仍有大量濃煙,爆炸形成了一個直徑10多米的水坑,周圍盡是焦土與廢墟,就像指頭上長出了一塊醜陋的傷疤。
這塊“傷疤”的中心指向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堆場的危化品倉庫。至今未能完全列明類目的多種危化品,在沒有貼明標志的貨櫃中,經普通車輛運輸過來,雜亂堆放在一起,最終引發爆炸,隨爆炸暴露的,是巨大的危化品監管漏洞,和天津港的危化品出口亂象。
8月16日下午,國務院總理李克強抵達爆炸現場,在稍晚由其主持的會議上,李克強說:“這起事故涉及失職瀆職和違章行為,一定要徹查追責,公布所有調查結果,給死難家屬一個交代,給天津市民一個交代,給全國人民一個交代,給曆史一個交代。”
位於華北平原邊緣的天津,北依燕山,背靠首都,海河從城中蜿蜒而過注入渤海,老天津人喜歡稱這裏為“天津衛”—從600年前開始,這裏就成為“天子腳下的碼頭”。
一個多世紀前,英法聯軍從這裏的塘沽炮台登岸,然後直入北京,天津成為列強叩開中國的門戶。解放後,天津是北方第一大出海口,到現在,這裏成為全球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公開信息顯示,2014年天津港貨物吞吐量突破5.4億噸,集裝箱吞吐量超過1400萬標准箱。
這些貨物中,過去鮮為人知的危險化學品生意鏈因為爆炸事故驟然浮出水面。
最便宜的危化品出口港
在全國各大港口中,天津港起步早,發力晚。資深港口專家、80歲的中山大學教授鄭天祥告訴時代周報記者,解放前直至上世紀80年代,全國港口“北天津南上海”,廣東只是第三。80年代開始,由於行政各自為政,全國港口沒有形成錯位發展和合理分工,“河北搞黃驊港,北京搞京唐港,大家都搞自己的出海口,但都不成大氣候。”從改革開放到90年代,天津港都比較落後。80年代看廣東,90年代看浦東,天津反而沒落。
直到2000年以後,天津港才得以重振。“首先得到了中央的大力支持,而且從那時開始認識到,北京不該搞那么多工業,而應以文化、行政和高科技為主,將工業移到天津和河北。後來,天津有了空客,全國除上海之外就是它;又有了金融租賃,整體經濟騰飛起來。到如今,從內蒙往南的整個華北都要靠天津港出口。”鄭天祥認為,京津冀協同發展提出以及天津自貿區成立後,天津港的地位更加突出,發展更快。
短短這15年裏,天津港都在拔足狂奔,不僅要彌補那落後20年的光陰,還要趕超爭先。天津港官網公布的數據可謂飛速增長:2001年貨物吞吐量突破1億噸;2010年突破4億噸,集裝箱吞吐量突破1000萬標准箱,躋身世界一流大港行列;2011年,吐量4.53億噸,世界排名第四位,集裝箱吞吐量1159萬標准箱,世界排名十一位。
趕超爭先,速度第一,罔顧安全!“監管松、成本低、有規模效應。全國都知道(危化品)走天津港便宜方便。”廣州潤鋒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長葉德生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天津港有直達貨輪,班次多,還有專門處置危化品的物流公司和堆場,而且監管手續簡單。“上海港和黃埔港也有危化品進出口,但都沒有天津港那么集中那么大量。上海港以進口為主,天津港出口多。”
另一位不願具名的化工行業人士也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天津港起碼是北方最大的危化品出口港。“山東企業生產的化工品出口,一般不走青島或濟南,而走天津。其他北方省份的企業也一樣。天津港是北方發貨周轉的必經之地。”
“進口的話,華東地區進口量更多,但進口的品類清晰,包裝較好,監管容易,不容易出問題。”葉德生說,相比之下,出口的危化品問題重重,暴露的其實是國內危化品監管漏洞。
危化品有監管難落實
葉德生介紹,國家對危化品的生產、運輸和倉儲都有一系列嚴格規定。按要求,整個過程所有接觸方包括工人,都要了解危化品的具體品類、安全注意事項及危險處置方法。
“危化品有九大類,有些遇水爆炸,有些晃動會爆炸,有些有毒。這次天津港發生爆炸,涉及多種情況,有的是混合泄漏導致爆炸,有些品種在第一次救火時遇水爆炸,後面還發現有毒的氰化納。”葉德生說,“氰化鈉是劇毒物,應該嚴格單獨存放,但目前看來當時搬運工等都不知道,沒有告訴他們,也沒有明確標明。氰化鈉只需零點幾克就能致命!”
按要求,危化品運輸應有專用車輛,配置雙人,要有應對預案,需要資質審批,還要設定專門路線,這就要涉及多個部門的審批,時間成本、物流費用非常貴。現實是,“物流企業與生產企業往往相勾結,瞞報為普通貨物普通運輸,省掉很多費用,但一旦出現交通事故,後果非常嚴重”。
“規定很全,但涉及效益和效率,很少人落實,有時危化品標簽都不貼。”葉德生說。
按規定,危化品管理屬於安監,路上抽查也是安監,工商局也會抽查企業的經營許可證來看有無危化品,劇毒物要到當地公安局審批才能購買。“安監現在能管的是正規企業,問題是現在有很多非法的沒有從業資格的企業,在生產、運輸、銷售危險品。這需要公安和安監配合,嚴厲打擊。”
回到天津港爆炸,涉及危化品出口流程。葉德生介紹,危化品出口時有幾種方式。第一種是生產廠家自己出口,自己報關,將貨送到碼頭,裝上集裝箱,海關確認沒問題,拉到保稅倉,然後直接上碼頭;第二種是出口商從生產企業進貨,在工廠就把貨裝上集裝箱,直接拖到碼頭,報關後裝船。“這種較合理,在運輸過程中出現破損的概率小很多。”
但有的出口商從廠家進貨,往往只有小半個集裝箱,為節約成本走散貨。貨商從生產廠家找個貨車,按要求應該是專用的危險品運輸車。危險品運輸車是嚴格分類的,危險品分九大類若幹小類,每小類只能專用一種車,不能混搭。對運輸人員也有要求,必須熟悉處置方法。將貨拉到碼頭後,因為要跟別的貨要拼一個貨櫃,因此先卸下放在堆場,稱重報關之後,再裝箱上船。
而從堆場到報關,中間有時間差。堆場中,多種貨物混放。堆場是個臨時場所,這些貨最少幾小時、幾天,最長不到半個月,就會拉走。這次出事的瑞海物流倉庫,就是臨時中轉堆場。
葉德生說,國家對危險品倉儲有要求,但對臨時堆場沒有特別要求。盡管如此,堆場也應有起碼的分區和間隔要求。“也許規劃時只准放氰化鈉,但放不下、超出了堆場處理能力時,安全距離和分類存放規定就不顧了。出口量太大,周轉率太高,管理松懈下來。”
而這些危化品本來不該為拼箱而放在堆場。“要求直接從廠家裝箱就可以,而且按規定,半個集裝箱也要用一個箱裝,專箱專用。但這還是涉及成本,集裝箱的費用遠高於散貨。”
除這次爆炸的堆場外,天津港龐大的危化品運輸亦有隱憂。
今年《水道港口》刊載《天津港危化品公路集疏運爆燃事故風險分析》一文指出,天津港危化品大部分通過疏港公路運輸。在運輸過程中,由於疏港公路交通流量密集、各種車輛混行,在惡劣天氣狀況下,可能發生危化品車輛碰撞,導致危化品泄漏,進而發生爆燃。
廣州中國科學院先進技術研究所一位不願具名的人士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危化品的存儲、擺放及運輸的量都應有嚴格控制。而如此大量的危化品集中在一條公路上運輸,無疑相當於一條流動的定時炸彈帶。
劇毒危化品純利40%以上
即便如此,天津港難以在短期內壓縮危化品業務。
化工業腹地決定了危化品在天津港的集中。葉德生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全國化學品的生產制造,山東、天津、河北、江蘇、浙江五省曆來是大戶,化學合成企業大部分集中在這幾個省,而且最近幾年,北方的發展勢頭比南方猛,基礎化學品優勢較大,出口更多。
跟大部分產業一樣,我國危化品乃至整個化工產業仍較低端。“國外很多都不生產劇毒產品了,很多都從中國買,能生產又便宜,國內出口商還競相壓低價格。”葉德生分析,完全禁止劇毒品生產較難,因為有工業需求。“未來可鼓勵新技術,改進工藝,用無毒無害材料替代,但一時半會完全替代很難。”
鄭天祥分析,如果嚴格按要求管理,天津港勢必要放棄一些短期經濟效益。比如劃出更多隔離帶,對港區和物流堆場進行更嚴格更細致的分區。至於危化品業務本身,估計不會從天津港剔除。“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綜合大港,天津港背靠工業腹地,從這個港口運進來距離近成本低,為什么要舍近求遠?再說也沒有哪個港口願意專門承接你不要的危險品業務。”鄭天祥分析。
不僅如此,鑒於重工業、石化工業在華北乃至西北的分布,預計較長時間裏,危化品業務都將在天津港占相當比重。“全國來講,還處於工業化中後期。石化工業在天津、北京等地的比重也在下降,但在中西部地區甚至還上升。”鄭天祥分析,“由於天津港服務於整個北方經濟,危化業務比重不一定會下降。
事實上,危化品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管理混亂。前述廣州中國科學院先進技術研究所人士對時代周報記者強調,全球500強中很多是化工企業,它們在世界各地都有工廠,只要監管得當、人員素質高,並不危險。“我也參觀過國內一些老牌的化工企業,也做得很不錯。關鍵是管理。”
此次事件後,危化品勢必將嚴管。“包括立法、環保、安監和公安都要多方介入,嚴管合法企業,還要打擊非法,估計有一大批中小型企業會被淘汰掉。”葉德生分析,目前劇毒化學品生產出口的利潤很高,純利至少40%以上。如果嚴格按法律監管落實,利潤肯定不高。“另外應加強追溯追責,如果出現泄漏,要嚴厲追溯,可以讓企業傾家蕩產。現在的追溯追責還是較松。”
對天津港來說,管理亟須跟上。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副所長劉剛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認為,天津港近年來發展過快,很多已有的規章制度沒有落實。除落實制度外,應該盡快建立物聯網系統,加快建設智慧港口。
這次事件之後,對天津港的期望值將受影響,“但影響時間估計不會太長。”劉剛分析,京津冀協同、天津自貿區等發展定位和規劃不會因此改變。南開大學城市與區域經濟研究所副教授李蘭冰也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天津港是北方最大的中心港口,將來是建立京津冀城市群、北方航運核心區的重要支撐,這一定位預計不會改變。但未來須優化貨類貨源結構,爭取降低散貨比重,主做集裝箱業務,同時加強航運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