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1年,飽受西方列強堅船利砲欺淩的清政府,作出了一個堪稱「中華創始之舉,古今未有之事」的決定:派遣幼童留美,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師夷長技以制夷。他們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官派留學生。這批學生出洋時的平均年齡只有十二歲,因此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留美幼童。資深傳媒人錢鋼近日做客香港中文大學,向大家講述了他與電視紀錄片《幼童》的點點滴滴。留美幼童的命運,離奇曲折;他們的故事,美麗而憂傷。香港商報記者 黃鶯
留美幼童故事曾湮沒無聞
1872年到1875年間,在李鴻章的大力支持及中國近代首位留學生容閎的推動下,清政府先後派出四批共120名學生赴美國留學。這原本是清政府設立的一個長達15年的留學計劃,他們被分配到了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的四十多戶美國人家中,快速適應著在美國的生活。
這些留美幼童以驚人的速度越過了語言障礙,成為各學校成績優異的學生。同時他們也迅速適應了異國的文化,脫去了長袍馬褂,活躍在各項體育運動的賽場上。但是進行到第10年,終因遭到強烈反對,半途夭折,功虧一簣。
留美幼童被「召回」後,經歷了從晚清到民國初年幾乎所有的重大歷史事件。他們中的一些人,在1884年中法海戰、1894年中日海戰中陣亡。一些人成為中國鐵路、電報、礦山的開山鼻祖。他們有的是李鴻章的幕僚,有的是袁世凱的顧問。一些人成為清政府的大臣,他們中有宋美齡的姨父溫秉忠,是他把宋氏姐妹帶到美國留學。他們中間出現了中華民國的第一位總理唐紹儀。
多年以來,除了「留美幼童」中的詹天祐猁猁他作為中國鐵路開拓者的故事為人熟知,其他卻語焉不詳。120名幼童留學美國的故事,在中國內地湮沒無聞。
追尋的沖動源自多年前的夢想
談到最開始追尋留美幼童的事蹟時,錢鋼講道,自己當年在寫《海葬》時,關注的主要是留學英國的海軍同學,但看到留美幼童的合影也非常感興趣。在上世紀80年代,很多留美幼童的資料都是臺灣人蒐集整理的,自己想要了解更多的材料幾乎不可能。2001年,錢鋼從《南方周末》卸任,受邀到香港中文大學做訪問學者,「有一天我坐港鐵來到了佐敦,一出門傾盆大雨,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這場大雨把我澆在了佐敦,正好附近有一個賣臺灣書的書店,在那里我買到了臺灣高宗魯先生的《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和李志剛的《容閎與近代中國》,這兩本書里面有非常多的關於這幫小孩子的描述。」錢鋼回憶說。
留美幼童的故事像一件珍貴瓷器的碎片,散落在中國和美國,散落在100多年前中國幼童生活過的城市,他們曾經就讀過的中學、大學,散落在這些城市的歷史學會、公共圖書館,散落在分布於世界各地留美幼童的後裔,以及中國幼童當年居住過的美國家庭後裔那里。
曇花的故事更加奇妙
留美幼童成為開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中國人,在美國,他們不僅學到了科學技術,也潛移默化地受到更深層次制度文化的影響。他們之於中國的意義和作用,不僅在於他們學得的技術,更在於他們所接受的文化。
錢鋼表示,自己之所以有機會去尋找留美幼童,其中有兩件事情特別奇妙,一個是香港的豪雨,還有一個是遲開的曇花。錢鋼講道,「港中大服務中心有一株曇花,為了讓大家一起觀賞到曇花開放,中心開了一個曇花patty,但曇花並沒有準時開放。於是在party上,我與美國康涅狄格州三一學院教授藍夢林女士(Patricia M. Thornton)聊天,告訴她自己想去哈特福德了解容閎的資料,在藍夢林女士的熱情幫助下,我應邀到哈特福德做一個月的訪問學者。當年容閎等待了20多年,我等待了15年,有一個機會去美國尋找留美幼童。」
2002年,錢鋼應邀到哈特福德訪問,研究課題是「幼童留美教育計劃」。「在國內有一定的鋪墊,知道該讀什麼書該查什麼資料,也見過一些人。去美國是比較重要的開始,120個幼童的形象是在美國變得越來越鮮活的。我們是順時針追的,從他們當年走到被從美國召回。」錢鋼說。
隨後不久,紀錄片《幼童》的攝制組來到美國,在幼童曾經就讀的學校看到他們當年的成績冊,看到了幼童曾經參觀過的美國建國百年世博會的遺址,甚至找到130年前「留美幼童」住過的老房子,看到了幼童寄居家庭的女主人的日記。
在香港,在上海,在北京,在美國紐約、巴爾的摩、費城、奧斯汀……錢鋼及攝制組見到了容閎和「留美幼童」中許多人的後裔。容閎的第五代孫女,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還用牧羊笛吹奏了19世紀的美國民歌《Long Long Ago》(《多年以前》)。
故事的輪廓一筆筆勾勒清晰
錢鋼表示,紀實不可以虛構故事,但想象力卻能幫助尋找故事。尋訪時,思維是天馬行空的,創作時才能夠苛刻嚴謹。對於歷史紀實作品,最重要的文獻資料是距離真相最近的當事人記錄,紀實作品的魅力便是還原模糊殘缺的真相,而作為史傳文學和紀錄片的采訪者,不但要發現事實的真相,而且要發現人物、故事、場面、氛圍。
「留美幼童」的故事,美麗而憂傷。在幾乎整個20世紀中,因為有著一位又一位對中美關系歷史、對中國現代化歷史懷有熱情的朋友,因為所有探詢者的共同努力,120個幼童,在人們眼前變得栩栩如生;故事的輪廓,被一筆筆勾勒清晰……
「他們總在我們後面」
「留美幼童」乘坐輪船,跨海3.2萬里,橫渡太平洋去美國。他們全部中式打扮,拖著小辮子,穿著緞面的鞋子,戴著小緞帽,絲制長袍,外套白色亞麻褂子。清廷怕這些孩子「忘本」,在美國期間,他們也要熟讀儒家經典「五經」,還有《孝經》、《小學》,幼童們還要學習《國朝律例》,也就是朝廷頒布的法規。他們每7天就要學一遍《聖諭廣訓》,這是清朝康熙、雍正二帝為教化百姓而寫的讀本,連正文帶解釋有上萬字。
錢鋼根據有限的資料查出,他們中至少有50多人,也許是大部分,以優異成績中學畢業後,曾進入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等美國著名學府。
一位耶魯大學教授曾在自傳中記述了他的中國同學:「這些男孩子穿著打扮和我們一樣,只是頭上留著長長的辮子。他們玩橄欖球的時候,會把辮子藏在襯衣里,或盤在頭上……我們玩的所有遊戲對他們來說都是陌生的;但他們很快就成了棒球、橄欖球、冰球的好手,在花式滑冰場上技術更是超群。……這些男孩不但在體育場上壓倒美國人,他們還在另外一些場合讓我們心碎。當這些中國年輕人出現在社交場合的時候,就沒有我們什麼事了。他們對女孩的態度,有優雅的恭順,是我們學不來的。……在舞會上,在一些招待會場,那些最漂亮最有吸引力的女孩總是會挑選這些東方男孩。」
與中國的教育理念不同的是,西方教育極為重視體育,學校里的體育明星總是備受崇拜。英美著名大學間的直接對抗,竟只有一項:劃艇。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每年一度的劃艇大賽,幾乎就是大學聲譽的標桿。有幸成為劃艇隊的一員,不僅是體育明星,還要品學兼優。這樣罕見的位置在第一批留美幼童中就有一位,他叫鍾文耀,是耶魯劃艇隊的領袖--舵手。哈佛和耶魯的劃艇比賽,自1852年起,已有130多次,耶魯勝少負多。在鍾文耀做舵手的1880-1881兩年間,耶魯隊大獲全勝。若幹年後,他偶遇一位哈佛畢業生,當兩人談起哈佛耶魯的劃船比賽時,哈佛生懷疑地看看鍾文耀說,你見過哈佛劃船隊嗎?鍾文耀頗有風度地承認,他沒有見過。稍作停頓,他說,因為他們總在我們的後面。在美國,錢鋼特別想找到當年幼童們住的房子。在哈特福德民政檔案部可以查到他們住過的房子的門牌號,可是房子都蕩然無存,往往是千心萬苦找到要找的房子才發覺就這一棟改建了。幼童們在這里住過的房子有三十多處都找不到。錢鋼於是擴大範圍,在哈特福德附近一個小時車程的地方,終於找到了當年兩位抗旨不歸者中的譚耀勛的房子,還找到了他所在家庭的女主人關於他的生活記錄,包括為他過生日的菜單,這家美國人完全是把譚耀勛當成自己家里的孩子。
尋找愛情故事
由於看到第三批幼童中的薛有福給美國女友凱蒂的信,錢鋼特別想尋找薛有福的愛情故事,錢鋼乘坐大巴,跑了許多路,用很糟糕的英語在薛有福的母校翻看了一屋子檔案,但一無所獲。 錢鋼說,「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我要找留美幼童的愛情故事,我就一定要找到它,而且是有可能的。」後來錢鋼找到了留美幼童史錦鏞在1876年10月5日寫給女生詹妮的信。「我的英文不足以讓我看懂這封信,我就拿給旁邊的美國朋友看,美國朋友一看說,你們這些中國學生追姑娘真有一套,這封信說明他同時跟兩個女孩有關系。」
信的開頭,史錦鏞落落大方地對詹妮向她訴苦她過去一周被「禁閉」在一個地方做某件事表示同情。然後告訴她,他希望在一年之後進入耶魯的雪菲爾德工學院就讀。並告之,他最近要去一趟哈特福德,去見一位公理會的女士,應該是和宗教有關系的事情。信的最後一段比較有趣,似乎是詹妮在她的頭一封信中,向史錦鏞打聽了另外一位叫海蒂的女生的事情,所以史錦鏞非常老實地答覆:「我將回答你關於海蒂的一些事情,我在收到你的信之前一、兩天剛剛收到她的信,她還在阿斯科答,她去費城參觀百年博覽會的故事還是很值得一聽的。她用詩一樣的文體寫信,告訴我她這個月就要回家了。我沒有更多的事情要告
訴你了,我就寫到這里,送上我的問候,希望早日收到你的回信。史錦鏞」。史錦鏞是廣東香山人,第一批幼童,1858年出生,是幼童中年齡較大的,到美國時14歲。給詹妮寫信時是18歲。根據他給詹妮的信,他可能在1877年進入了耶魯大學。但之後錢鋼在耶魯沒有看到任何史錦鏞的材料。在幼童回國後的資料中也沒有他的名字。史錦鏞奇怪地消失了。直到錢鋼在上海復旦大學查閱《李鴻章未刊函稿》時,才知道就在給女生寫信的第二年,史錦鏞被清政府召回。原因不詳。但肯定是「犯錯誤」了。在回國的半路上,史錦鏞剪了辮子,改穿了西服,李鴻章說「情殊可惡」。
錢鋼
原《南方周末》(1998-2001)常務副主編,現為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他是資深傳媒人,上世紀80年代是解放軍報記者,中國報告文學代表性作家之一,曾參與創辦《三聯生活週刊》、擔任CCTV《新聞調查》欄目策劃。
代表作品有《唐山大地震》(1986)、《海葬》(1989)、《大清留美幼童記》(2004,與胡勁草合作)等。最近10年,他致力於基於媒體資料庫的政治話語分析方法,最新的著作是《語象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