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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黃仁宇:進步的名目下有許多陷阱

2016-03-14
來源:新京報

《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質》

作者:許倬云

出版社:三輝圖書/鷺江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1月

歷史學家黃仁宇。

編者按今年年初,史學大家許倬云的《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質》再版,這是迄今為止大陸出版的第三版。這本演講集的主要內容分別是1985年給清華大學通識課程的講演和1987年在台灣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的講演,在世界史的框架下討論中國史的問題,這一比較的視野是許先生畢生史學研究給我們的重要學術資源。

幾年前,華東师大歷史學學者王家范曾提出:“史學近30年的變化,可以用‘走出通史’與‘返回通史’來概括。對于通史寫作的不滿意,逼迫我們走出來,經過30年的努力應該要逐漸回到通史這樣一個大目標上,我稱之為‘返回通史’。”在史料研究視閾發生劇烈變革的今天,“返回通史”這一訴求無疑是具有挑戰的工作。《史記》以來的“往上看”到梁啟超新史學倡導的“往下看”,與全世界歷史研究自年鑒學派以來的趨勢相應,區域史、社會史成為歷史學研究更主流的門類。但還是不乏有雄心的歷史學家,將各個時段的歷史納入自己的眼睛,以求得解釋中國歷史發展的自身邏輯,如錢穆在《國史大綱》引論中所說:“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于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本期書評周刊遴選一組專題討論中國大歷史寫作的書評,分別是黃仁宇的《我相信中國的前途》與許倬云《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復雜共同體》,探討縱貫通融解釋中國歷史脈絡的研究之得與失。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大學中文系讀書,有幾本書風靡于整個校園。當我的邏輯課老师,也推薦我們讀一讀《萬歷十五年》,和《讀書》雜志時,我終于下定決心讀了《萬歷十五年》。那應該是中華書局第一版。我那本裝帧不甚牢靠的書,尚未讀完已經散落。

可以說,黃仁宇是我最早的“新歷史”向導。作為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對他所着意的大歷史,能領會到什麼程度,非常可疑。但無疑他的寫作方式成為一個巨大的沖擊。後來他每有新書出版(指簡體版),我都第一時間買來,雖然不一定在第一時間就讀。畢竟他的開創性令人難以忘懷。

  黃仁宇的“潛水艇三明治”社會結構觀

黃仁宇最新出版的《我相信中國的前途》中,收錄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黃仁宇的眾多演講,其主題仍然是“中國歷史與發展”。

黃仁宇一向主張,研究歷史不應注重“歷史應當如何的展開”,最好先注重“歷史何以如是的展開”。所以,他以宏觀眼光看待歷史,注重“非人身因素”。他的這種“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于傳統史學而言,確實是一種較新的歷史研究法。當然他也是在20世紀五十年代以來西方整個“新史學”潮流中誕生的。

他從財政的角度研究,認為中國傳統社會的最大問題是缺乏數目字管理。整個社會結構是“潛水艇三明治”。其上一片狹長的面包,即文官集團;下面是一塊狹長面包,是成千上萬的農民。上下兩層制度性聯系並非建立在法律觀念或經濟紐带之上,而是依靠一系列社會觀念;整個官僚機構的行政邏輯,不在服務,而是管教。這種組織不具備結構上的穩定性和實用的靈活性,因此這一百余年,中國長期革命,就是社會的重新組織與全面改造。

在黃仁宇先生看來,這一百多年的社會改造,實在是歷史的必由之路,具有長期合理性。在20世紀三十年代,國民党敷設了一個新國家的上層結構,共產党則提供了新的下層結構,最終才使得中國從一個舊式農業體制的社會,進入新型商業社會。

這些觀念在黃仁宇各種著作里被反復強調,所以這本演講錄,或可說是他從前各種書的“綱要”,非常的簡約。一路讀來,當年讀《萬歷十五年》的驚喜不復重現。黃先生這一輩的學人,孜孜于中國的改造和未來,試圖探求歷史的規律或合理性。也因此,個體都成了無關緊要的部分,歷史的主角是組織、架構。

剛好去年讀了英國歷史學家艾倫·麥克法蘭的著作《現代世界的誕生》(上海人民出版社),對照來看,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果說黃仁宇試圖證明中國傳統社會必須全面改造,才可以迎接現代社會,而麥克法蘭則提出英格蘭歷史的連貫性,從十一世紀開始一直綿延至今,現代性是橫亙一千年的“長長的拱弧”,沒有任何間斷。

有趣的是,麥克法蘭這本書是專為中國讀者而寫。某種程度上也是回答始終縈繞在黃仁宇的歷史敘述中的問題:中國為何會落後?中國該怎樣現代化?

進步的名目下有許多陷阱

中國當前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它的物質進步有目共睹,但是它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還有待規划,麥克法蘭自己就如是解釋他寫這本書的動機,“因此在我看來,如果中國人能夠讀到一份報告,論述西方發展的現代性源于何處、性質若何、有哪些優點和長處、又有哪些代價和意外後果,將有一定的裨益。”

麥克法蘭借用托克維爾對美國民主的觀察,認為一種有分寸的宗教,一種有節制的家庭,一種有限制的政治權力,一種有界限的經濟,這種開放性和多股力量的角逐,引發了現代社會的動力。相反,一旦某個文明只留下“單一基座”,該文明多半會走向僵化。麥克法蘭因此反對任何決定論,他認為現代性意味着經濟、政治、社會、意識形態的徹底分立、組合,不會是某一領域支配另外的領域。他思考英格蘭的現代起源,談論英格蘭對現代技術的利用,談論社會結構的轉型,也談論英格蘭的競爭性游戲和運動,婚姻家庭和財產繼承制度,以及英格蘭的文學、俱樂部文化。

自由結社權——合法的非法人的社團,被麥克法蘭認為是英格蘭現代性的歷史基石之一,它阻止了權力的中央化和不受監督。黃仁宇則認為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底層,是村落和村落的結合體,管理極端落後,因此需要進行改造。但他所謂的重建村落單位,又是打掉溝通下層和上層的鄉紳階層,國家權力伸入最細微的單位,則他希望的地方性組織制度,在國家權力之外,又不可能產生。

總之,麥克法蘭構建的現代化過程中的英格蘭形象,和黃仁宇大歷史視野下山窮水盡必須全面改造的中國形象,形成有趣的對照。面對如此宏大的主題,兩位都難免有“片面的深刻”。比較而言,我更傾向于艾倫·麥克法蘭的看法,他持一種“反目的論”,也就是認為歷史並不走向一個注定的目的地。黃仁宇卻難免有將已發生的歷史事件“合理化”的嫌疑。

在他的目的性太強的歷史觀輻射之下,不足以改變歷史發展的個體,唯一的成就就是“現在看來,他們所受的罪沒有白費”(《我相信中國的前途》,p45)。我還記得當年讀黃仁宇自傳《黃河青山》,他說身為歷史學家,不能太仁慈、和善或具有同情心。本書里他也一再提到自己注重組織架構,注重的是技術問題,不在道德問題。但不带意識形態的色彩,並不意味着把人工具化。沒有哪一代人,天生就是為了一個長期目的,而注定要“受罪”或成為路基。多年之後,我無法再以無限欣賞的眼光,膜拜黃仁宇的“缺陷”。他合理化近代歷史的表象之下,是那一代人苦苦求索的問題:“中國為何落後?”這片陰云籠罩了太長時間,以至于連暴政都可以當做手段。在進步的名目下,實在是有許多的陷阱。

當然,他的許多見解仍然令人動容。譬如他提到中國經過1905年終止文官考試制度(即科舉制度),1911年的革命廢掉皇權,小自耕農在1950年後也因為土改而消失,所謂傳統中國,從上至下已蕩然無存。(p150)此種條件下,新的歷史觀當為“西學為體,中學為用”。事實上,這種再明白不過的歷史現實,仍然不被廣泛認可。

  ■ “讀中國”書目

通史方面,推薦張蔭麟《中國史綱·上古篇》(三聯書店,1955)和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又名《中國近代史大綱》,岳麓書社,1987)。兩部書都是上世紀30年代寫的。作者雖然是史學名家,但張蔭麟(1905-1942)英年早逝,蔣廷黻(1896-1965)去了台灣,所以現在的讀者對他們未必了解。兩書的最大優點,是篇幅短小,文筆淺顯,而又不乏深邃的思考和精辟的見解,可謂舉重若輕的大手筆之作。

政治方面,推薦葛劍雄《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三聯書店,1994),主要講中國古代版圖擴張和國土分合的大致線索。葛教授是一位口才極好的學者。看這本書,許多地方就像聽他談話一樣,娓娓道來,鞭辟入里,表達清晰。

社會生活方面,首先推薦許嘉璐《中國古代衣食住行》(北京出版社,1988)。作者曾經官居高位,但這並不妨礙此書的學術價值和閱讀價值。衣食住行一類生活細節,教材里和課堂上一般講得很少,實則是了解古代社會必不可少的知識。不過,它的內容偏重于上古和中古。至于近古時代的社會生活細節,可以參看民俗、掌故專家鄧云鄉所寫的《紅樓識小錄》(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和《紅樓風俗談》(中華書局,1987)。即使你並不愛好“紅學”,這兩部書也可以帮助你了解明清社會生活的許多有趣內容。

——引自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教授張帆的《15本輕松閱讀的中國古代史書目》

[責任編輯: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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