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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的世界:《一千零一夜》的綺麗與《百年孤獨》的蒼涼

2016-03-14
來源:新京報

《飛氈》

作者:西西

版本:廣西师范大學出版社

2016年1月

西西,原名張彥,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出版有詩集、散文、長短篇小說等近三十種。長篇小說《我城》被《亞洲周刊》評入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

編者按:《他們在島嶼寫作2》不久前在香港上映,在第二輯的七位作家的紀錄片中,引起最大爭議的就是西西。或許當導演陳果坦言自己拍攝前並沒有讀過西西的作品時,就已經為之後的一串爭議埋下伏筆,但西西的那部片子卻也被很多人認為是七部中最好看的。單是看着因患乳癌接受放療而右手失能的西西,是如何使用筷子利用杠杆原理擰毛巾的畫面,就很令人動容。就像許迪鏘所言:“陳果不大讀西西的作品,讀了也不大懂,所以他拍出西西的‘人’,拍不出西西的‘文學’。但把人拍出來,不也同樣重要嗎?”陳果拍出了西西的人,而西西的重要作品《飛氈》在時隔二十年後,總算有了簡體字版,今天我們來聊的,該是她的作品了。

  1 二十年後,肥土鎮搭《飛氈》來到大陸

西西有兩本寫香港的奇書:1999年《我城》被《亞洲周刊》評入二十世紀中文小說百強;2005年《飛氈》榮獲世界華文文學獎。我認為前者更率性自然,後者更磅礴完整。《飛氈》自1996年在洪范書局出版後,終于在2016年有了簡字體版,相隔整整二十年。

這二十年的等待也是有好處的,經歷城市化的讀者才能領略城市傳奇的內涵。《飛氈》寫了巨龍國肥土鎮的百年流轉,漁港小鎮殖民西化,多國文明和平融匯,金融經濟騰飛,移民涌入……肥土鎮就像巨龍國大門口前的一塊蹭鞋氈,商旅、行客從外方來,上巨龍國去,就在這氈墊上踩踏。飛氈沉隱多年,終于再次飛翔起來時,漸漸成了幻影……這是場恢宏的敘事,絕無僅有的香港故事,有淒迷,有詭譎,也有慘烈,但故事歸結于聽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只管沉默了。有人說西西的文學缺乏批判性,缺乏現實性,但反過來說,我們的文學世界里最缺的不恰恰是對善的反復刻畫嗎?至于惡形惡狀,太多創作者甘之如飴;反倒是善的形態,讓人惘然。

在《他們在島嶼寫作2·我城》的紀錄片中,西西說自己不懂鄉村,不懂天堂或地獄,只能寫城市。肥土鎮是她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續寫的故事集合體,恰如編織飛氈,經經緯緯呈現立體結構,鋪陳的圖案聯綴紛紛,在中國國畫散點透視式的筆法下,各自精彩。原本,這些故事連載于報紙,後來出版時又有過不同程度的刪減,個別篇章還獨立收入在散文、短篇小說集中。換言之,藏着飛氈的肥土鎮就是西西寫香港的虛構平台,她仿佛能以高度俯瞰的視角,參透一座都會的時空脈絡,以毛細血管般、布滿老店的街巷為筋骨締造城市格局,並在其中找到良善的靈魂,以此塑造城市的人物。

香港文學世界里有兩個奇女子,一是黃碧云,犀利揪心,其文字是被城市的毒蝕刻過的;再有就是西西,世間滄海桑田在她筆下變作虛構的傳奇,人物也幾乎沒有陰險狡詐,大都是像柏拉圖的理想國中的正義良民:各司其職,骨子里都和她本人一樣是極善的。

相比于中國其他城市,香港的城市化既超前又獨特,雖然中國城市化進程速度驚人、范圍遼闊,也不乏描寫小格局、小人物的精品佳作,但堪稱城市文學的榜樣依然空缺。

  2 既有《一千零一夜》的綺麗,也有《百年孤獨》的蒼涼

西西寫城市,是從底層寫起的。因為那些人才是構建城市的根基。在《我城》中,年輕的移民(難民)後代成為電話局的工人,在簡單而新穎的工作中有無窮樂趣;在《飛氈》中更是出現豐富多樣的手工藝人:開荷蘭水鋪的花家有留洋歸來的學者養蜂、尋找珍稀植物,花家對門就是老夫妻的古法涼茶鋪;開家具店的葉家精通硬木工藝,並在東西方文化交匯的城市生活中找到新鮮的技法。隨着這兩個大家族三代人的故事,人物開枝散葉,各有各的本領,交織成這座傳奇城市的興旺。手工藝者勤勞維護的城,就是有機的理想國。在這個理想中,哪怕建築陡增,人舍如豬籠,花家、葉家還是能從泥土、植物、花朵中汲取養分,在家族情感中穩定精神,用財富留住蜃樓。這豈不是一場離奇美妙的自然論城市志?

這些民藝家、消防員、養蜂人……都成了傳說的締造者,加上夢游的少女、被俘到飛氈島上的高知人士、幽冥出沒的老宅……故事的容量被想象力擴大了。因而,西西的城市故事仿佛可以永遠講下去,有人讀到了童真,有人讀到了魔幻,有人讀到了百科歷史,有人讀到了女性敘事新文本的典范:每一篇與每一篇骨肉相連,又灑脫獨立自成,好似女性擅長的編織工藝。

童真,是西西用來包裹博學和想象的外衣,因為她的博學不是用來掉書袋的高姿態,而是好奇、珍惜萬物的童心。西西的天真、良善盡然灌注于想象力,她愛惜物我,所以沒有當下人類的狂或丑,文字也故此細膩溫暖。看她的文字會不由微笑,譬如她自問自答:衣服愛不愛曬太陽?或是把家具當朋友:最受寵愛的是雙疊床、書櫃和樟木箱。尤其在《我城》中可見這種擬人化的極致,喻體無限轉向,人與物平起平坐,敘述力無邊無際。

在《飛氈》中,作為主角的飛氈從開篇起就得到充分描述,紋樣,線頭,織法,流蘇……西西的飛氈既有《一千零一夜》的綺麗,也有《百年孤獨》的蒼涼,那不盡然是土耳其作家筆下細細密密的工藝,而竟可追憶到漢唐文人典故。小說中如此,現實中也如此。1989年西西因癌病入院,手術後遺症致右手失靈,需要物理治療。21世紀伊始,她改用左手寫作,手制毛熊作為右手的物理治療。曾經下筆有神的右手,現在一針一線縫,把卷毛、布料和滿腹經綸縫成毛熊。讓一只熊無中生有。第一只毛熊命名為“黃飛熊”;又縫了水滸熊:楊志臉上有字,燕青耳邊有花;又縫了莊子、嵇康、阮咸、司馬遷、陶淵明、曹雪芹……她要用憨憨傻傻的布熊演一出中國文化史的童話。手工藝者的純真初心之下,布料毛線纖維里織着西西特有的博文志,《縫熊志》一書同時涉獵了中西服裝史、外國民俗、中國古代文學和歷史、中國神話故事、戲曲、哲學、人物、名畫、地理……舉重若輕。仔細一想,她自己豈不也像《飛氈》中的人物?

  3 任何一座偉大城市的塑成,都是人與物的共生

西西寫城市,是從小人物的小事件寫起的。以小見大。但見或不見?這個文本意義大半取決于讀者的經歷與素養。香港已不再是《我城》中的那個城了,《飛氈》中的肥土鎮從來都不是真實的香港,對于後殖民時代的身份認同、歷史變革時期的經濟民生等棘手的問題,西西看似三言兩語带過、似有若無地暗示、偏正,但它們始終都存在于人物的生活背景中,花葉兩家的起起落落、突厥父子的分分合合都有悲劇的底子,但西西的性格、文學的志趣賦予這個故事悲而不憤的氛圍,不怒不爭,更恰當地表現出肥土鎮上的人們善于適應、充滿樂觀、豁達而堅強的生命態度。寫城市的作家,並不需要過多描寫人與天地、人與自然的關系,但也常常會淪陷在人與人、人與體制、人與金錢等對抗性的關系中,西西的做法卻是跳脫出來,讓人與物共生共滅、共存共新,讓人與人在相親相愛、互帮互助中度過動蕩、甚至劫難。

所有被遺忘的細節,當然也是真正的文化根基。關于城市的故事,最好有充分的歷史,最好再有曠世精妙的想象。因為任何一座偉大城市的塑成,都是莊周夢蝶般的主客顛倒,是夢與願的互動,是人與物的共生。正是因為這一點,西西的城市文學才會有高尚、雅致的格調,因而與眾不同。雖然西西的簡體字版姍姍來遲,但對于當下的城市寫作者,她極富善意、極具底蘊的想象力仍能產生相當的啟示力。

[責任編輯: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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