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緬甸聯邦議會選出了新的總統：吳廷覺。這是50多年來首位沒有任何軍隊背景的緬甸總統。

　　由于低調，吳廷覺并不太為人所知。在之前的報道里（大多源自外媒的轉引），他則被描述為昂山素季的“司機”。

　　那么，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他上臺之后，中緬關系又會走向如何？島友前著名戰地記者、香港天溯智庫總裁邱永崢在緬甸有廣泛人脈，俠客島跟他聊了聊這件事。略長，但細節很多，料也很足。

　　下面是我們的對話：

　　1、俠客島：吳廷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只是昂山素季的“司機”？

　　邱永崢：他的確給昂山開過車。那是在昂山素季最艱難的歲月里，身邊沒有太多支持她的親信的時候。在昂山身邊特別貼身的助手和親信中，扮演過“司機”一角的還有兩個。所以說他是司機，不能算錯。

　　之所以國內知道他的“司機”身份，信源主要來自美國媒體。但國內沒有注意到國外媒體用Driver一詞的真正含義：開車的時候，司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老板，老板指揮方向。所以Driver這個詞其實是有雙關含義在內的，可惜國內媒體沒有說清楚這一點。這個詞就已經說明了這位新總統在民盟主導的政府中的定位：黨魁昂山素季才是真正的主角。

　　2、俠客島：在自己不能成為總統（注：緬甸現行憲法規定配偶和子女是外國人者不能當總統，昂山的兩個孩子都是英國國籍）的情況下，昂山素季為什么選擇吳廷覺當總統候選人？在對黨內解釋時，昂山提到了三點：吳廷覺很忠誠、守紀律、受過高等教育且在國內外有一定知名度。或者說，他本身有什么特質，讓昂山認為他可以勝任這個職位？

　　邱永崢：吳廷覺當然不是從司機到總統的“屌絲逆襲”。這一點看他的背景就能明白。

　　第一，吳廷覺家是緬甸的名門望族，父親是很有名的作家，也擔任過議員等政治職務；第二，吳廷覺本人也不普通，跟昂山20多年交情，還是同學，他本人則在牛津留過學，當過議員和政府好幾個部門的領導；第三，他的岳父就是民盟的創始人，是最早的幾個元老之一，而且他的夫人，也是除昂山之外，民盟幾個高層中難得的女性，目前是國際關系委員會的主席。

　　吳廷覺有幾個特點。

　　第一，特別會來事兒，很懂得經營人脈關系。所以昂山素季被軟禁期間，他也能夠很輕松自如地出入那個別墅，把她的消息帶給美國和歐洲的外交官。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昂山素季被釋放的時候我在現場，昂山扒在那個鐵門上給支持者揮手時，站在身邊的就是吳廷覺。所以他的優勢之一就是很會溝通，無論黨內黨外，包括擅長跟自己的政治對手溝通。

　　第二，很低調。過去那么長的時間內，干干凈凈，沒有什么污點。這種品性也決定了，無論是軍方還是民盟內部，都比較容易認可這個人。

　　第三，很忠誠。這也是昂山決定用他的原因。無論民盟遇到什么障礙，他都沒有退縮過，稱得上忠心耿耿。

　　第四，很有趣，通過我在民盟內部的多個信源了解到，吳廷覺是個典型的“怕老婆”，對夫人言聽計從，在黨內這個名聲很重。而他夫人又是昂山很好的閨蜜。所以，昂山無論通過自己，還是通過他夫人表達意志的話，吳廷覺基本都不會有太大意見。如果說性格決定前程的話，昂山最終選擇他還是有非常實際的考慮。

　　3、俠客島：有人說，為什么昂山素季不選擇更簡單的方式、自己當總統呢？既然現在的憲法是這樣的規定，那么讓他的孩子們更改國籍不就好了嗎？或者直接修改憲法？

　　邱永崢：這首先要看她的孩子愿不愿意，畢竟昂山跟孩子分隔也很久，溝通也不一定十分順暢；更重要的是，為了當總統讓孩子改國籍的話，能不能得到軍隊以及反對派的認同，認為是政治投機？與其這樣，不如還是按照憲法來。這個跟修憲的政治風險一樣大。

　　在緬甸老百姓心中，昂山才是真正的總統。政令如果要通暢，總不能老當太上皇，國際上也說不過去。所以新政府可能也會在盡可能短時間內讓她“名正言順”。

　　4、俠客島：上臺后，民盟會如何平衡與軍方的關系？畢竟軍方自動在議會中占有1/4的席位，并且擁有“最終裁決權”。

　　邱永崢：這取決于雙方努力，而非某一方的一廂情愿。從大選、副總統、到目前，至少吳廷覺能順利當選，說明不僅是民盟，而且軍隊也在立場上主動向他們靠攏。現在，他們和軍方關系有現實基礎，和08年、甚至更早前的尖銳對立有所不同。緬軍當家的老一代、現當權者，都對昂山素季本人和民盟，表示了很大程度的讓步和妥協。這就意味著，他們的立場可能會越走越近。

　　這還有外力的推動。比如，美國現在還沒有完全解除對緬甸制裁，這是勒在軍方脖子上的一根繩子。為什么不解除制裁？就是告訴軍方，這根繩子要確保民主政府的過渡，要平穩。軍方如果跳得厲害，就用這個繩子勒你一下，讓你感到痛。

　　因此，內外的因素疊加，有利于他們縮小分歧、走到一起。她選擇這個人選，也是雙方能接受的，也照顧到了軍方的面子和利益。比如她沒有提出要立馬修改憲法讓自己當總統，可以看出雙方都是以相互妥協來統一立場的。

　　5、俠客島：吳廷覺對中國持何種態度？

　　邱永崢：這非常值得一說。大家知道，昂山對華的政策比較實用，認為反正是鄰居，也搞不走，搞不好的話情況就很難；同樣，日本、歐美單獨支持緬甸也不太可能；前政府的大量項目也是中國投的，沒人接盤，有很多工程在。

　　前面說到，總地來說，吳廷覺還是很聽話的。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觀點。這種看法，也是我們對中國利益在緬甸、或進行更大規模投資時必須考慮的因素。

　　他比較頑固地認為，中國的投資、經濟影響力，都需要在民盟上臺之后進行通盤的審核。軍政府時期批準的中國項目，都要逐一審核。這是他在副總統人選定下來時在黨內的內部論調，我當時聽到后還是有一點意外的，因為民盟內部在界定時，認為經濟發展中的重要因素還是中國。

　　比如前段時間，中國剛剛宣布一個繼密松水電站之后的最大水電項目，并把它稱為中緬合作的模范項目。但吳廷覺提出審核的第一個項目，恰恰就是這個。昨天，緬甸克倫境內暴發了大規模的游行，就是要求終止這個項目。

　　如果完全按照他他的建議和想法的話，對中國影響會很大。吳登盛下臺前審批的很多中國項目，都需要重新審核。當然，這是他在民盟內部的建議，但必須引起高度重視。因此，無論是地方政府還是大型企業，在投資緬甸之前，就必須把一些工作做在前面，尤其是把這些政治變量考慮在內，而不是以是否民主、是否民盟掌權而改變策略——否則，就會像密松水電站一樣爛尾，影響到我們在緬項目的整體利益。

　　換句話說，不能抱有太過美好天真的想法，否則會很慘。 民盟即使是民主政府，也需要很多時間建設法治。

　　6、俠客島：有觀點認為吳廷覺是一個“親日派”，甚至上臺之后可能會首訪日本。怎么看呢？

　　邱永崢：這個觀點目前還無法證實。不過有幾個點可以說說。

　　第一，民盟高層中親日的很多，這很正常。比如昂山的核心決策層里，就有不少自己的子女加入日本國籍的。日本一直對緬甸上下、特別是政治精英層，當作是把緬甸從殖民地解放出來的“解放者”自居。吳廷覺如果首訪問日本的話也不奇怪。在黨內，他們不是自稱親誰的派，而是國會派、總部派、中央派等。但可以確定的，無論是軍政府還是民選政府，親日都是正常的，有很客觀的歷史原因。

　　第二，必須說，日本人做工作很細。比如，在民盟獲得全國大選勝利之后，他們并沒有通過官方渠道，比如外務省去發出邀請，因為考慮到了民盟剛當選之后不能迅速和軍方發生沖突，這樣不至于陷入對抗的境地，而是通過使館外交官私下個人關系，邀請有影響力的以個人身份到日本。這都值得我們借鑒。

　　與之配套，競選勝利之后，日本對緬甸的無償援助迅速加大。比如對泰緬邊境的經濟投入，更多的是“精準援助”，類似日本對緬甸的“精準扶貧”，做得非常好。比如，針對緬甸交通比較差的現狀，日本就提出在哪兒給錢修路修橋；針對邊境少數民族地區，則進行衛生保健、戰后重建等工程。對當地老百姓來說，這是很急需的事；對民盟來說，則幫助他們緩和了與少數民族的沖突，非常有好感。

　　更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最近在中緬邊境地區開展了一個“尋找日軍二戰在緬北遺骸”的行動，投入了一大筆錢，讓老百姓幫忙尋找，效果也很好。這也是日本近40年來第一次成建制地踏上中緬邊境地區，80多人中有62人是自衛隊退役官兵。

　　7、俠客島：吳廷覺上臺，對中緬關系走勢有何影響？

　　邱永崢：第一，對中緬關系整體現狀、大的項目利益，短時期內不會太大影響。但和中國會走多近？值得思考。在我看來，有點“漸行漸遠”的意味。

　　比如，民盟所有的高層，都與歐洲、美國、日本保留了很好的私交和溝通渠道，但是和中國之間有沒有這種渠道？據我所知沒有。

　　這非常重要。因為民盟領導下百廢待興的緬甸，主要依賴的一個龐大的政治、外交、經濟、軍事的外國顧問團隊，都是來自日美歐澳等，對中國的態度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新的游戲規則怎么可能對中國有利？以最近緬甸的證券交易規則為例，在日本人主導下的野村證券，可以進入的外國銀行中，已經公布到第二批名單了，都沒有中國。所以，曾經對緬甸影響最大的中國肯定要被排擠。這不奇怪。

　　8、俠客島：中國應該怎么做？

　　邱永崢：如果要維護中國影響力的話，怎么做？畢竟現在局勢并非一邊倒、無可挽救，無論民間還是外交渠道，都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第一，我們打交道的方式是否可以靈活一些？沒有中國顧問團隊的話，是否可以努力讓民盟高層、昂山本身有一個更直接密切的了解渠道？這可以做。

　　第二，既然已經有那么多的項目和資金沉淀，是把過去的援助甩手不管，還是像日本、歐洲那樣，做一些更精準、細化的工作？比如大工程，對老百姓的支持就要多考慮一些。既然民盟以百姓起家，我們就應該在民意上下功夫，讓投資有回報、更安全。

　　第三，很重要一點，緬甸的少數民族非常多的，有130多個，雖然人口不占多數，但分布區域則占了全景的2/3；其中最多的跨境民族，恰恰在中國。中國這方面的影響力是美國和歐洲沒法比的。

　　第四，中國要提升對緬甸問題的重視，一定要把它列為和南海戰略等同的地位。我個人感覺，咱們現在很重視南海，但是對周邊國家，比如柬埔寨、老撾、緬甸的重視程度，是否不那么高？很多人把南海戰略和東南亞戰略分開。但在我看來，如果我們重視海域的權益保護，又忽視了這些國家的話，人為區隔開來，恰恰會損失南海戰略。

　　我們總是理所當然的認為跟這些國家關系好，沒有領土爭議，屬于“有把握的”。但現在這些正在出現松動。比如日本、美國，現在在這些國家動作很大、也很多。這些國家還跟我們直接接壤，不說他們反對你，就是不支持你，也是對我們南海戰略的損害。

　　還有一些問題。比如，現在中緬關系的直接處置權，特別是邊境處置權，現在往往由地方機構承擔具體事務，但我認為，這種國家戰略的事務，應該統籌到北京、中央的高度。否則一些我們看來不大的沖突，可能會對全局關系有影響。這幾年中緬邊境不平靜，一旦發生狀況的話，對于中緬之間戰略布局、戰略關系會有負面影響。所以，管理機制和關系理順非常重要。（采寫／獨孤和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