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未了:林風眠傳》,鄭重著,中華書局2016年2月第一版,48.00元
林風眠是中國現代美術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研究林風眠繪畫藝術的論文、專著可謂汗牛充棟,難以詳數。但林風眠的傳記則是屈指可數,可讀而又可信之作更是少之又少。鄭重先生的《林風眠傳》(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和2008年版)無疑是一部篳路藍縷之作,影響深遠。此次新版的《畫未了:林風眠傳》(以下簡稱《林風眠傳》)又補充了許多新的資料,使得林風眠後半生的某些撲朔迷離之事得以基本厘清。
林風眠在1949年以前的生平和經歷,相對比較清晰明了。他是集公眾人物、著名畫家和大學校長于一身之人,重要經歷大都有史料為證。林風眠1951年被迫離開杭州到上海定居之後,盡管偶爾也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但其實已經被邊緣化,成為了一個掛名在上海美術家協會和上海國畫院的私下賣畫的自由職業者。雖然在藝術圈的朋友也不少,但真正深交和來往較密的卻不多,只與四五位“知己”和他們的家人有私密往來。有意識的自我封閉、社交圈子的狹小等諸多因素,使得他的生活經歷顯得頗為“隱秘”,以至于後來各種傳聞不絕如縷。
比如文化大革命初期,林風眠在抄家和被捕之前,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將自己歷年的畫作銷毀的?大致有兩種傳說,一說是在壁爐中燒毀,一說是在浴缸中浸泡成紙漿而銷毀。新版《林風眠傳》中,增加了作者采訪王澤良、柳和清(電影名星王丹鳳丈夫)兩人的相關文字。王先生是林風眠“異性知己”席素華的兒子,自小就與林非常熟悉。柳先生在上世紀50年代初就與林風眠認識,除了自己購藏還介紹朋友購買林風眠作品,關系非同一般。(第155頁)根據王、柳二人所述,當時是華東师范大學學生的王澤良在學校宿舍里秘密代為保管了一大包林畫,柳也代為秘密保管了一些。(第243頁)另外,後來在紅衛兵抄家時,主要是抄沒現金、酒瓶、罐頭等,以及“里通外國的特務”的證據,而並未把他當作“反動”畫家。因此,林風眠應該曾銷毀過部分畫作,但當時仍有一大批畫保存了下來,而並非是傳說的全部銷毀殆盡。作者寫道:“不要說僅柳和清手中就藏100幅林風眠的畫,他(指林風眠)去香港時又上交了100張畫。書畫市場開放之後,林風眠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大量涌現出來,說明雖然經過‘文化大革命’,他的畫毀掉的並不是太多。”(第244頁)
《林風眠傳》中1951年以後在上海生活期間的主要資料來源有:(一)林風眠本人“文革”時期(1971年)在看守所里寫的《自傳》(或稱“陳述”),以及後來在香港的回憶談話;(二)上海市公安局“審訊筆錄”卷宗(林風眠的五年牢獄生涯先後經歷了近三十次預審);(三)寫給友人的部分信件;(四)采訪林風眠友人袁湘文女士的幾十個小時錄音等。這些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在其他的林風眠傳記中絕無僅有。有了這些珍稀的第一手原始資料,傳記寫作也就有了真實性和可信度。林風眠1951年至1977年鮮為人知的生活細節,以及某些友人之間的恩怨往事等,都較為真實而又可信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
1977年10月19日上午,林風眠從上海虹橋機場飛往廣州,同月26日從廣州到達香港。林風眠初到香港之後,感覺非常不適應當時的社會環境和生活環境,而且對香港媒體的記者懷有極大的警惕性。某位記者在采訪他時曾提了一個有些敏感的問題:“大陸解放後,你還年輕,為什麼不走?現在老了,為什麼要走?”林風眠沉默不作回答。事後,他對友人私下說:“我來香港是低調子,記者卻問我為什麼離開,要找到符合他們目標的談話,這樣會惹出麻煩,以後不見記者。”(第285頁)所以,林風眠在香港居住的十四年,“行蹤”一如其上海時期那般“隱秘”,他只與極少數摯友,以及屈指可數的幾位學生和收藏家有交往。
《林風眠傳》發掘林風眠在香港和巴西的一些生活細節,主要的資料來源是:(一)林風眠化名“王京”寫給上海友人袁湘文的二十幾封信件(書中僅用了所提供幾十封信的一部分);(二)作者在香港對有“林風眠的秘書”之稱的吳棣榕的幾次訪談記錄;(三)林風眠為了巴黎畫展等事情,與法國李丹妮女士(早年留法同學李樹化之女)的通信等。上述均為第一手的原始資料,而且有些是原件,其真實性與可靠性不容質疑。雖然它們所涉及內容並不十分完整,但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了。作者將有關的資料或“碎片”連綴成一幅幅場景,傳記就有了生動的魅力。
藝術家的私生活和個人隱私,通常不是藝術史研究者非常關注的范疇。但在藝術家傳記中,這些卻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如果沒有這方面的細節,那傳主給讀者的印象就不可能生動,人物形象也不具有立體感。林風眠晚年在香港時期,與金碧芬(杭州國立藝專女學生)和“義女”馮葉(友人馮紀忠之女)之間的關系,以及金、馮兩人之間的恩怨往事(第317頁),多年以來一直傳聞甚多,真偽難辨,幾成藝壇“穢史”,也對林風眠晚年形象造成了相當大的負面影響。據筆者所知,盡管作者掌握了此方面的某些資料,但在《林風眠傳》中對此些事,既不能全不涉及,但又難以展開詳述,所以欲言又止也是迫不得已。書中或者點到為止,或者使用春秋筆法,在尺度的拿捏與掌控方面,是令人稱道的。筆者記得作者曾經說過:“我雖然是一個研究者和寫作者,但並不以此為生。所以我不‘販賣’別人的隱私,尤其是名人的隱私。”
一部傳記作品是否成功,首先要看其內容的真實性和所用資料的可靠性,以及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的客觀性與公正性如何。世界上極少有十全十美或毫無瑕疵的傳記,但細節往往是一本傳記成敗與否的決定因素所在。《林風眠傳》的細節從何而來?除了許多的原始資料和照片之外,作者還曾先後到過巴黎、香港、杭州、廣東梅縣等地采訪許多當事人,並尋找傳主生前學習和生活過的痕跡(見本書《開卷》),絕非是那些將別人的文字或資料增損改換,據為己有的所謂傳記可比。
《林風眠傳》從最初寫作到此次的第三版,前後歷經了二十年時間,新的資料也一直也在發掘和增補,在此次新版中,增加了林風眠鮮為人知的幾次巴西探親和巴黎舉辦畫展等情況。盡管本傳記仍然留有一些不無遺憾之處,比如某些敏感資料目前仍然不便采用或公開,對某些事情也難以暢所欲言等。但以我個人的私見:新版《林風眠傳》應該是林風眠傳記中的“里程碑”之作。因為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應該再也沒有人能夠像作者那樣,得到如此多的“獨家秘件”,能夠采訪到如此多的相關當事人(有些當事人已經離世)。就此而言,這本《林風眠傳》不僅是空前的,也應該是絕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