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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泰斯:所有翻譯我作品的人,都是我的親人

2016-04-05
來源:新京報 作者:余澤民

Kertész Imre (1929·11·9-2016·3·31)

Kertész Imre (1929·11·9-2016·3·31)

●1975年《命運無常》(長篇小說)

●1977年《尋蹤者》(中篇小說)《慘敗》(長篇小說)

●1990年《為了未誕生孩子的祈禱》(長篇小說)

●1991年《英國旗》(中篇小說)

●1992年《船夫日記》(1961-1991日記)

●1993年《大屠殺是一種文化》(文集)《筆錄》(中篇小說)

●1997年《另一個人》(1991-1995日記)

●1998年《行刑隊子彈上膛一刻的死寂》(文集)

●2001年《被放逐的語言》(文集)《命運無常》(電影文學劇本)

●2002年《清算》(長篇小說)

●2006年《K檔案》(自我對話錄)

●2007年《世界公民與朝聖者》(短篇小說)

●2008年《歐洲的沉郁遺產》(文集)

●2009年《表述的歷險》(文集)

●2010年《哈爾迪曼書信》(書信集)

●2011年《另存》(2001-2003日記)

●2014年《最後的酒館》(2001-2009日記)

匈牙利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凱爾泰斯·伊姆萊前日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去世,享年86歲。

2002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宣布時,幾乎全世界人都在相互詢問:誰是凱爾泰斯?據說,在獲諾獎之前,他的九部書在匈牙利總共印數只有幾千,是德國出版界把他推向世界的。而在凱爾泰斯獲諾獎十余年後,他已經成為奧斯維辛靈魂的代言人,他自己也說,“無論我思考什麼,我都會思考奧斯維辛。”

凱爾泰斯的許多作品已經被譯介到中國。他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命運無常》、《船夫日記》都與奧斯維辛記憶有關。余澤民先生常被稱為中國的匈牙利聲音,匈牙利文學的許多代表作都由他翻譯,如今在中國可見的凱爾泰斯主要代表作,如《命運無常》、《船夫日記》等,都由余澤民操刀翻譯。

噩耗傳來後,余澤民無法抑制自己的恍惚。在他回憶這位文學前輩的文字里,是恍若隔世的鮮活記憶。對于余澤民來說,凱爾泰斯離世後,他失去了一位文學親人。

早晨醒來就聽到了噩耗:2016年3月31日凌晨四時,凱爾泰斯在布達佩斯的家中去世!我怔了很久,說不出的難受。因為,凱爾泰斯于我,不是簡單的作者與譯者的關系,是他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從精神上支持我走下去,走進一個又一個高貴者的內心世界,是他和他的作品讓我相信並實實在在地體驗到——精神生存也是真實的生存。

此刻,老人冷卻了的肉身還與我躺在同一座城市,我在佩斯,他在布達,地理的距離只一河之隔;但是他寬厚、智睿的魂靈已在黎明前遠去,離開了這個即使充滿了墮落、但仍讓他值得為了愛活着的地方……天亮之後,我與他之間隔的已不僅是多瑙河,而是生死界。

“就叫我伊姆萊!”

盡管我知道這位86歲的老人已病重很久,早在十年前他就因帕金森病很少再握筆了,幾年前就已經坐了輪椅。2007年匈牙利政府在中國舉辦匈牙利文化季時曾經邀他訪華,我特意趕到柏林看望他,答應會全程陪同他,甚至說好為他在北京找最好的醫生……但後來他還是因為脊柱的問題無法承受那麼長途的飛行。不過,當時他跟我就講好,如果我翻譯他的訪談錄《K檔案》(實際上那是一部作者自問自答的對話錄,他和“另一個人”的對話),他會給中文版寫序的。瑪格達女士告訴我,她丈夫很高興我翻譯了《船夫日記》,因為那是老人自己最看重的一部,《K檔案》則是他的文學自傳,回憶了他寫《命運無常》的背景和心路歷程。去年,“理想國”重新推出我十年前翻譯的《船夫日記》和《另一個人》,我跟李恒嘉編輯約好,下一本我們就做《K檔案》,但是死神不等人,如今成了遺憾事。

我從書架上那些有老人簽字的那幾本書……忽然在沉悶、昏暗的寂靜中,我清楚地聽到十年前第一次與他通電話時老人那句堅決地糾正:“就叫我伊姆萊!”

原因是,我在電話里稱他“凱爾泰斯先生”,但那次直到掛上電話,我都沒有再叫過他。畢竟,匈牙利人平時只在同輩之間、哥們兒之間才這樣直呼其名。

後來,我們約好在柏林見面,那次是我第一次去柏林,早上迷了路,叫作家夫婦在凱賓斯基酒店樓下的咖啡館里干等了我一個小時。跑進大堂時,我滿頭大汗,握着他粗厚的大手羞愧、抱歉得說不出話來,嘴里剛吐出一個K字母,就立即咽了回去,想起電話里的那句糾正,但畢竟我與老人的年齡如此懸殊,所以我在叫出“伊姆萊”後忍不住又加了一個“大叔”,叫長輩“大叔”,這是匈牙利人的日常習慣,鄰里之間,鄉親之間。

“就叫我伊姆萊!”

跟上次一樣,他又堅決地糾正了我,不過這次我看到了表情,看到老人臉上慈祥的笑。瑪格達看出我的緊張,于是跟我解釋說,“伊姆萊不喜歡別人叫他大叔,你就隨他吧。”從那之後,我就放心地叫老人“伊姆萊”,寫信也如此。

“我是奧斯維辛靈魂的代言人”

2002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宣布。據說,他在獲諾獎之前,他的九部書在匈牙利總共印數只有幾千,是德國出版界把他推向世界的。有一個真實的笑話,匈牙利讀者聽到凱爾泰斯獲獎的消息,立即跑到書店里搶購,結果另一位與他同姓的作家凱爾泰斯·阿考什的作品也被搶購一空,竟沒注意到那個凱爾泰斯不是這個凱爾泰斯。順便提一句,匈牙利人跟中國人一樣,姓在先,名在後,“凱爾泰斯”這個家姓在匈語里是“園藝师”的意思,是一個地道的匈族人的姓。凱爾泰斯是猶太裔,他的祖先肯定不姓這個,一定是他的哪輩祖先為了讓自己“匈牙利化”而改成的,並且據凱爾泰斯回憶,他生在一個已經不信猶太教、不說希伯來語了的猶太家庭,但是,幾代人的這些努力並沒能讓後代逃避被迫害的厄運。凱爾泰斯雖然從集中營里幸存,但他的父親並沒能活着回來。

十四歲那年,他被抓入了集中營,幾經輾轉,最後關在著名的奧斯維辛。正是那一年的恐怖經歷,使他成了奧斯維辛的代言人。凱爾泰斯說過,他不是不會寫“一位紅唇的性感女郎在手包里放着口紅和手槍”那類的嘩眾取寵、故弄玄虛的流行小說,當年靠翻譯糊口的時候,他也翻譯過不少類似《孩子島》的暢銷書,但是他不想寫那種書,不想討大眾口味的好,只寫奧斯維辛。早在1973年,他就在日記中寫道:“我聽到有人說我寫這個話題已不合時宜……然而近來,我再次震驚地意識到,其實任何東西都引不起我真正的興趣,唯有‘奧斯維辛神話’:只要我想構思一部新的小說,總會想到奧斯維辛。無論我在思考什麼,總要思考奧斯維辛。即便我所講的(從表面上看)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實際上講的還是奧斯維辛。我是奧斯維辛靈魂的代言人。”

凱爾泰斯成功了,當他得知自己獲獎的時候,他哈哈大笑:“我的苦難獲得了報償。”當有記者問他,他打算拿那筆獎金做什麼?他說:“放心,我會好好花掉它。不過,我不會用它買房,我這個人不適合當房主。”2007年我去柏林看他時,他仍住在一家小旅館的客房里,由于房間太小,無法待客,所以他成了咖啡館里的常客,跑堂成了他的義務秘書。

“伊姆萊,我跟你同居過兩年”

他獲獎那年,我還在布達佩斯的一家華文周報當編輯,並負責翻譯匈牙利新聞。我翻譯了這則新聞,排到了版里,但並不清楚他的獲獎對我自己人生的重要意味。當時我雖然已默默地寫作,雖然已搬着字典翻譯了許多作家的幾十篇小說,但只是為了自學語言和深度閱讀,翻完了就存在電腦里,沒給任何人看過。遠在北京的母親偶然從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個消息,說多家出版社競爭凱爾泰斯作品的版權,但是未找到合適的譯者。于是,母親憑着對兒子盲目的信任,也沒跟我商量,就翻着電話簿挨家給出版社打電話,說“我兒子能翻譯!”但是人家不信,因為在我的簡歷里既沒文學背景,也沒匈牙利語背景。

戲劇性的是,我弟弟偉民是一位鼓手,早在1994年香港紅磡那最瘋狂的一夜,他就給唱《鐘鼓樓》的何勇打鼓。一次飯桌上,偉民偶然跟何勇提起此事,何勇順嘴說他認識作家出版社的朱燕編輯……沒有想到,在搖滾歌星的牽線下,朱燕和郭漢睿聯系上了我。她們請我推薦了四部作品,並說如果我能帮助找到版代,就能把翻譯工作交給我。巧上加巧,我工作的報社辦公室的房東不是別人,恰是凱爾泰斯作品匈文版出版社社長莫爾察尼先生的丈母娘!就這樣,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聯系上了德國版代。接下來的近兩年,我幾乎沒有脫衣睡過覺,困了就趴在鍵盤上打個盹,連洗澡都不舍得時間。翻譯《命運無常》、《英國旗》、《另一個人》和《船夫日記》,只用了一年半時間。現在回想,我當時瘋了,但也正是因為瘋了,才整個身心地投了進去。

有一次在電話里我跟他講,“伊姆萊,我跟你同居過兩年……”他在電話的另一端呵呵笑了,說:“謝謝,真心地謝謝你。”

對我來說,翻譯凱爾泰斯的作品是一個發現的過程,是一個揣着魔匣、嘗試表述自我存在的心靈冒險,在這近乎自虐的過程中,我感到一種經過疲憊、費解、沉重和那種窒息後的喘息和理解後的興奮。在自己並不能算短的漂泊中,在自己異邦生存的體驗中,從未感到竟會與另一顆同在這個世上漂泊的“另一個人”的心靈如此貼近。

我的文學生涯便是從翻譯他的作品開始的,翻譯,寫作,讀書,並當仁不讓地成了匈牙利文學在中國的代言人。每當有匈牙利感謝我為他們的文學所做的一切時,我都習慣說,應該感謝凱爾泰斯。因為他,全世界的讀者將目光投向了匈牙利,世界文學的重心也朝中東歐轉移。

我永遠忘不了在柏林街頭的那次道別,我竟伏在他肩頭流了淚,就因為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知道嗎,所有翻譯我作品的人,都是我的親人。”那淚水是幸福的。

現在,盯着窗外大亮的日光我再次流淚,因為失去了一位親人。

伊姆萊,我的文學親人。□余澤民

2016年3月31日,布達佩斯

[責任編輯: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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