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箭雙雕地得罪兩個人,莫過于此時提起鄭淵潔。
在兒童文學領域,曹文軒與鄭淵潔如兩個路標,一個指向精英,一個指向草根。
論市場地位,鄭淵潔是當然的勝者,雖然曹文軒也是“作家富豪榜”上的常客,甚至進過前十名,但與幾乎每年位列前三的鄭淵潔比,還是差了不少。而論文壇地位,曹文軒則遙遙領先,他的作品意境更幽遠,思考更深邃,氣質亦更華麗,相比之下,鄭淵潔下筆卻怎麼也抹不去一股“山大王”的味道,倒也契合了“童話大王”的諢名。
不敢評價曹文軒與鄭淵潔創作的優劣,只是覺得二者的割裂頗有趣味——本土讀者更接納鄭淵潔,但“為國爭光”時,還得靠曹文軒。這,恰好體現出當代作家不得不面對的兩難——向往天空,卻又無法脫離腳下的土地。
中國現代文學史是參照西方文學標准建立起來的,幾代作家所敬仰、所模仿的,都是西方經典文本,一提到文學的天空,總會不自覺地想到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馬爾克斯……不言而喻,只有在他們之間,才能找到永恒。
甚至在魯迅先生的心中,都存有這種焦慮,他的《故事新編》本是他最有才華的小說,可他自己卻並不看重,因為從沒有西方大师這麼寫,所以就是“油滑”,魯迅不覺得趣味有多重要,也沒發現以史筆來寫小說是一種創造,而沿着這條路線,魯迅本可寫出更多的經典。
在相當時期,中國文學界為缺乏大作家、大作品而苦惱,可什麼才叫“大”?無非是外國人承認、能滿足我們的虛榮心罷了。早在民國時,賽珍珠便批評道:中國作家過分模仿西方,少有創造力。
並不是中國作家甘心做二手文章,而是現代小說源自西方,它的豐富、成熟與多樣,遠非傳統中國小說所能匹敵,正因彼此審美品質差距過遠,我們不能不以對方為參照系,而將其內化為自己的傳統,又顯然不是一兩代人就能完成的功業。
于是,那片天空與本土的需求之間,出現了斷裂。
現代中國遭遇種種危機,促使時代對文學提出更多、更現實的需要,一個作家在亡國滅種的風險面前,很難回歸內心、深入反省,可失去了這個基本功,則其創作注定粗糙,只是掌聲之下,又有多少人能拒絕綁架?
贏得大地,就失去天空,贏得天空,就失去大地。換言之,對生活真誠,就要損失對藝術的真誠,而對藝術真誠,就要損失對生活的真誠。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所謂杰出作品,多是二者妥協的產物。
可以具體對比鄭淵潔和曹文軒的創作,他們都擅長寫成長話題。
在鄭淵潔筆下,成長充滿了鬧劇般的快感,以《馴兔記》為例,皮皮魯上學了,班主任徐老师希望孩子們遵守紀律,成為好學生,可皮皮魯卻發現了驚天的秘密——好學生會變成一只兔子,在各方壓力下,皮皮魯只好訂購“兔子模擬衣”混過難關。這顯然是卡夫卡《變形記》的某種翻版。
鄭淵潔對成人世界的殘酷、虛偽充滿警惕,自覺地充當着童年的守護者,對無處申訴的孩子們來說,顯然更需要鄭淵潔,因為鄭淵潔能替他們發泄不滿,能給他們以娛樂。
在曹文軒筆下,成長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曹文軒筆下的主角大多會遭遇天災、屈辱、貧窮、歧視等,但這些負面因素竟會神奇地轉化為正面因素——原來它們都是為了帮助主人公實現完善人格才存在的。曹文軒告訴讀者:通過苦難,才能學會愛、勇敢與溫情。在《草房子》中,桑桑甚至被放到一個更極端的背景中——大夫們預言他即將死去。
在曹文軒作品中,總有一個“姐姐”,她們出場,完全是為了帮助少年們獲得成熟,且規避了將親密關系復雜化的風險(顯然,“妹妹”就肯定不行),在成功引起主角情感波瀾後,她們立刻全身而退,善盡炮灰職責。
也許,面對生活,鄭淵潔更真誠,他能寫出孩子們的痛,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在家長觀念、學校教育尚不健全的當下,鄭淵潔更能贏得掌聲。可從世界文學的角度看,鄭淵潔的文本便顯得過于粗糙、幼稚,正如學者批評的那樣:“非童話環節似乎成了漫罵的場所。”“他每逮着一點話柄,便出動腦中所有尖酸刻薄的詞語罵個痛快,初看者尚覺俏皮諷刺,然而每一期都絞盡腦汁,傾盡墨汁地罵!罵!罵!罵!”
中國尚在發展中,我們所遭遇的困境未必普適,對常態社會的讀者來說,很難理解鄭淵潔的戾氣,如果人家已經原創出《變形記》,又何必再來看你《馴兔記》式的“低仿”呢?
相比之下,曹文軒的文本形式更雕琢,堪稱詩化寫作,在他的作品中,隨時可翻出“鴿羽划過空氣時發出的好聽的聲響”(《草房子》)、“害羞是一種讓人激動又讓人無法承受,恨不能鑽進地縫里去的心理狀態。它忽然而來,如雷電的襲擊,讓你頓時低垂下腦袋,然後直覺得血液呼啦呼啦往腦袋上涌……”這樣精彩的句子。
曹文軒的寫作带有強烈的復古意味,其中隱含了從廢名到沈從文,再到何其芳、汪曾祺等幾代巨匠不斷探索而形成的詩化小說傳統,既是京派文學的延續,又得朦朧詩的風骨。這些作品可以被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的人們讀懂,具備了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性。
通過詩意,曹文軒將挫折與成功、丑惡與美麗、凶殘與善良統一了起來,這種對比鮮明的敘事策略加強了作品的感染力,當然,這也容易讓長年生活在灰色中的城市人,對鄉村文明產生出不切實際的渴望。
在中國文學以世界文學為模本進行自我歪曲的同時,世界文學也在誤讀着中國文學,世界渴望看到另類的文本,曹文軒打造出一個純美的文字世界,對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西方人來說,再沒有什麼,能比這些更誘人、更契合于他們的誤會了。
文學是反映現實的鏡子,但它反映的,注定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實,從鄭淵潔的鏡中我們看到了一幅圖景,從曹文軒的鏡中我們看到了另一幅圖景,毋寧說,兩者都有其真實性,都代表了這個時代的某個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