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老三届,在东北下乡7年。回城后,我的情况和不少作者一样,在城里生活,写乡野的小说,因为都有乡村的经验。
希腊文“城市”这两字,直译的意思是“母亲城”,城市是西方生活的一种起源;在中文里,“乡”字更重要,我们起源在乡,老乡、同乡、故乡、乡亲,乡情,乡党……乡一直是重要的焦点。
记得我16岁登上开往东北的海轮,上海码头和大街上,到处挂满宣传横幅:“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在城里吃闲饭!”城市生活历来是被忽视的。
早在民国前,上海已被认定是“腐朽”生活的代表。现代小说家包天笑回忆,当年苏州所有的“好人家”,都认为上海是个“坏地方”,都不许他们的子弟去上海游玩或者生活,等到民国了,苏州成立政府,急需干部,这才发现,当地一个人才都找不到了——苏州最优秀的人士早都跑去了上海——这是包先生陪一位上海的中学校长去苏州应聘县长记下的感想。
另一种简单的说法,上海的历史很浅,但事实上我们也都知道,上海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近代中国重要的历史内涵,中西人文的优秀底蕴,都聚集于此,深入人心,甚至我们一贯注重的“本土乡村”根脉,同样也伴随种种的深度裂变,回流到了这座伟大城市的复杂皱褶中。
我出生在上海,我母亲也生于上海,我认识的几代优秀上海人,真不是小渔村的子孙,即使离开上海很久,这座水泥丛林,总是比我同样熟悉的东北黑河地区,有更复杂的魅力——等于自然界的候鸟,迁徙千万里路,总会按照它熟悉的遗传路径,回到最重要的原地来——上海是我的根本,它跟传统乡村一样,有种种难以忘怀的风景和不灭的内涵,饱含熟人的根脉,保存个人、家族的情感与历史,上一代、几代亲朋的讯息,祖辈自别地迁来的痛史,蜘网一样布满某一个街区,徘徊于某一方空气甚至灰尘之中。古人说“吴人详吴而纪吴,越人详越而纪越”,上海细节,这座大城市的生活,是我难以回避的中心。
在“茅奖”的“获奖感言”里,我感谢了评委对《繁花》的肯定,这部小说的“多个坐标”视角,曾是茅盾先生表现上海的方式——即使在当下“城市化”的进程中,如果借鉴前辈这个方式,上海仍然会显露出“原始森林”的面貌,喧哗骚动,毫发毕现,也深不可测。作为个人,难以看清一整座的“森林”,《繁花》只是我目力所及的局部,上海是写不胜写的,它同样是国人生活最重要的聚集地,同样需要作者沉浸其中,不断积累和最忠实的表达,需要投入更多的热情和关注,让我懂得,“城市写作”同样是打开文学视野的一把钥匙,在某个时刻,这些记忆全部苏醒,是激动人心的,是一部小说的开始。
在这个简短的发言里,我没有提到阅读发生的变化。在《繁花》的网上初稿阶段,每天收获的读者回应中,在“豆瓣”无数读者的即时发言里,我都能感觉到当下的小说读者,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们不再是旧时代老几辈的读者,我正处在个性需求更严厉的阅读背景中——无数读者的高学历背景,无数读者的世界周游,精通文学、精通外语,时刻与地球保持最紧密的联络,他们口味的无限制细化,鉴赏和判断力更为苛刻,所谓卧虎藏龙,读者理该比作者,更知道这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写作位置应该更低——也就是:把我所知道的事,详细告诉我的读者,就可以了,这是我的立场。
关于形式,有评论认为《繁花》是“做”,我非常同意。李敬泽说“假如老金不用这个形式写《繁花》,没人会注意。”他说得对,我已经多年不写小说了,面对每年发表三四千部的长篇创作现状,我的小说,怎么引起别人注意?应该有意为之,引动阅读的关注——建立文本特征,建立个人识别标志,显示作者的气味,留下作者的痕迹,把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是《繁花》的基本意图。
谢谢大家!
(本文为金宇澄在4月18日召开的上海市文学精品创作会议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