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嘉
“生命是沉重的,但到了某個時候終于明白了,它是可以輕描淡寫的。”張艾嘉說。
出道逾四十年,張艾嘉似乎總能給觀眾驚歎,做演員就拿“影後”,做導演和編劇就拿“最佳”,每一樣都得到業界的最高認可,每一重身份她都擔當得如此自在。
4月23日,張艾嘉攜新書《輕描淡寫》來到上海與讀者見面,並接受了澎湃新聞專訪。這是她這些年來的一些隨筆集結,每章一個主題,均與她的電影、舞台創作有關。她說,進入這一行許多年,已然說了太多的話,被解讀得也太多。而收入書里的這些文字,是創作間隙陸陸續續寫下的私人筆記。“它們就是我了。”——她這樣看待自己的隨筆。
“不要害怕,去嘗試,這就是快樂”
澎湃新聞:《輕描淡寫》是你的第一本隨筆集,創作的機緣是什麼?
張艾嘉:我在拍攝《念念》的時候寫了許多筆記,電影完成後回頭看自己記錄的東西,覺得可以和年輕的創作者分享,因為常常有年輕人來問我怎麼做電影、怎麼寫劇本、怎麼入行。剛開始做導演,會把“技術”放在第一位,會在規則、某種“安全網”下運作,這樣就不會做錯。我們常常被所知道的事情束縛,因為過去的記憶、經歷會把人框住,這反而限制了某種可能性。
拍《念念》時我把這些都拋開了,在找演員、找天氣、找場景等等方面該怎麼來就怎麼來,結果反而是來得非常神奇。願意去面對未知,得到而來很大的自由空間,觸碰到想象不到的東西。
《念念》對我而言是一個轉變,創作中沒有了慌張。遇到困難沒有關系,可以等一等。我變得“安靜”下來,不是頭腦,是心。而安靜下來後你看東西會不太一樣,你聽到的東西會不太一樣,那個答案就突然之間出現了。
我寫了很多的筆記,在翻看這些筆記時發現都是用“安靜的心”來寫的,很多時候這種安靜的狀態是因為我離開了自己熟悉的環境。有時候大家很害怕離開自己很熟悉的環境,可是我反而覺得當我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時獲益更大。
電影《念念》海報
澎湃新聞:《念念》與你以往的電影作品有很大不同,有的觀眾被打動,有的觀眾卻不能理解這部電影的“慢”、“平淡”。
張艾嘉:欣賞電影是很私人化的感受,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感受。尤其是與心靈有關的電影,非常難拍,因為這不是一個故事,我借着《念念》在講述,每個人都在選擇,這些選擇會引發不同的事情,但是選擇本身是不分“對”與“錯”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經歷,一切都會到來,一切都會過去,你要做的就是接受整個過程。
有些電影你現在看不進去,可能兩三年後就會有新的感受,這與人生經歷和成熟度有關,人可能會在某個時點就忽然被觸動了。
澎湃新聞:《念念》講述的的主題之一是“和解”,年輕人與自己的和解,與父母的和解。你通過這部電影,完成某種心結的和解了嗎?
張艾嘉:有。拍電影對我來說是最快樂的事情,但是拍完《 20、30、40》、《一個好爸爸》後迷失了,那正好是從50歲跨度到60歲的時候。你已經不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偶像了,也不是年輕人的思維,但還要與市場保持接觸,到底應該做哪個方向?在生活上,我的孩子也長大了,人家都會覺得你60歲應該退休了,你的位置在哪里?
拍完《念念》後覺得不對,我怎麼能退休。現在是我的又一個新階段,重新找回了快樂,不再顧忌市場有沒有歡迎我。我還要拍很多的戲,有好角色我就去演。成功、名利,都不會是困擾,這樣的狀態下創作是很開心的,這是我與自己的一個和解。
今年過年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嘗試,跟台灣的一個劇團合作了《仲夏夜之夢》,與交響樂團一起表演,我朗讀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在這場戲中我要演14個角色,大家都覺得很難,但我覺得太享受了,感受自己聲音的變化、情緒的變化。這也是我第一次與交響樂團合作,是一次全新的學習,打開了一扇新大門。
現在大家都在玩跨界,“跨界”是一個非常微妙的東西,怎麼在跨界中保持住原來的紮實的精髓,新的元素怎麼加入?這些創新非常讓人興奮。做的時候也會想,觀眾會不會來?但最後表現效果很好。不要害怕,去嘗試,這就是快樂。
澎湃新聞:會向當下過于商業化的市場環境妥協嗎?
張艾嘉:我本身就是從商業運作模式下出來的,現在大陸市場的狀況,我都經歷過。商業不代表不好,要做好的商業片是很難的事情,我也一直希望做好的商業片。除了《念念》偏非商業片,其他我導演的作品基本都是商業片。這個市場的風向和發展一直是在輪回的,再過幾年也許又回來了,我都經歷過好幾輪。當然我不會非要求要達到多少個億的票房,現在的人太容易拿數字做標准。最重要的是,你還在這個環境下,可以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現在的人有時候太把事當事”
澎湃新聞:在導演、歌手、編劇等多個職位領域,你都收獲了外界的肯定,拿下很多獎項。是因為天賦嗎?
張艾嘉:不,我不覺得我的天賦比普通人高。之所以我所有的轉型沒有太大困難,是因為我很幸運碰到了好的機會。比如唱歌,我早期遇見羅大佑,帮我寫了許多適合我和適合那個年代的歌。後來與李宗盛合作,李宗盛是個非常懂得做唱片的人。我還記得拿到《愛的代價》這首歌時,我問他,“小李,《愛的代價》很好聽,但是這個名字會不會有點太俗氣了”,李宗盛告訴我,“大姐,這個歌名放在你身上很合適,大家會好奇你經歷的那麼多事情”。
之後每次合作做唱片,他會先問我“你要說什麼”,因為要聽我唱歌的人,其實更想知道我在說什麼,聽眾要聽的是我這個人。
當然不只有運氣,別人常問我,成為一個好演員需要什麼,我說“三分天賦,三分努力,三分運氣,還有一份未知”。另外,我還一直可以留在圈子里,是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創造了機會,比如寫劇本,當然做一切都要誠懇,你要給市場留下一些好的東西,觀眾會感受得到。
澎湃新聞:《輕描淡寫》是你不同年齡階段的隨筆集,不同年齡的你有着怎樣不同的心態?現在的你對未知有恐懼嗎?
張艾嘉:20歲是讓我很羨慕的年紀,你有很大的權利可以去不停地嘗試新的事物,可以犯錯,可以有大把的機會重新再來。30歲開始進入比較成熟的階段,我記得我曾和劉若英講,“女人30-40歲是非常美麗的年紀”。擁有了某種成熟之後會有很多機會隨之而來,有時候選擇一多就會有些迷失。你要更看清楚自己,明白自己要什麼,這個年齡讓自己靜下來非常重要。40歲開始,是承擔最多責任的時候,對老人、對孩子、對社會、對家庭。
從一個年紀過渡到下一個年紀,都會有一些迷茫和害怕。中國人不太愛談死亡和性,我現在這個年齡正在走向“衰老”,這是我要面對的,包括我母親的衰老,乃至死亡。不要找答案,答案是沒有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去和它相處,這是必經之道,如果能夠接受就坦然了。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會有傷心,但“傷心”本身並不是糟糕的事情。
澎湃新聞:這本書為什麼取名《輕描淡寫》?你經歷過大風大浪、拿到過功名利祿,提出“輕描淡寫”會有說服力,那對于許多仍然為生活而掙紮的普通人,要如何體會這四個字。
張艾嘉:取這個名字因為我覺得現在的人有時候太把事當事,一些很小的事情都記錄在社交網絡上,並可能引發一些無謂的爭吵。我覺得生活中要把大事變小事,只有這樣才能更紮實一點。
其實我們也在“掙紮”,特別是在這個復雜的圈子,我也在“求生”。“輕描淡寫”的狀態與你生活在什麼角色中是沒有太大關系的。當你有好的狀態時,你的生活會變得比較美好。
“人生每一件事都會造成一些影響”
澎湃新聞:《輕描淡寫》中你記錄了一些靜坐的體驗,你有宗教信仰嗎?
張艾嘉:我是天主教徒,十幾歲時讀的是天主教學校。因為當時與家人的疏離,正是迷茫的時候,遇到了我的一位修女老师,在她的带領下17歲受洗成為天主教徒。但我並不是循規蹈矩的標准教徒,也不是每周都去做彌撒,我對自己的信仰依然有很多疑問。有自己的想法好過于被機械地灌輸教育,所以我反而會慢慢開始去讀《聖經》、和朋友探討問題。
我常常在網上看到有人評價我是“溫室里的花朵”,我都會覺得好笑。我也經歷了很多你們不能想象的磨難,但很幸運的是最後關頭老天爺總會看顧我。當年發生事故的時候(1990年張艾嘉兒子奧斯卡遭到綁架),他被解救出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我带他去了教堂,告訴他經歷這件事一定是上帝另有深意,不要害怕、不要怨恨。人生每一件事都會造成一些影響,不可能沒有任何痕跡,要懂得怎麼看待,能不能把不好的轉變成好的。這件事後我變得更加懂得感恩,孩子也很好。
張艾嘉與埃塞俄比亞兒童在一起
澎湃新聞:最近幾年每年都會去其他國家做一些公益事情?
張艾嘉:第一次是1993年去了埃塞俄比亞、索馬里,當時正是戰亂時期,带給了我極度的震撼,沒法想象有這樣一個世界,饑餓、疾病、死亡、戰爭就在我的身邊。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平復自己的情緒。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在現場不停地告訴當地非洲女性,要節育要吃避孕藥,不要生那麼多孩子。但這是很可笑的,我在用我們的思維、眼光思考問題。這些國家兒童死亡率非常高,一個家庭8個孩子,經過戰亂、疾病最後可能就剩下1個。後來我不再和人家說節育,慢慢學會怎麼援助他們自立,帮助他們得到教育、工作的機會。2012年我們再次回到埃塞俄比亞,很欣慰的是,山里的一些婦女已經不需要我們的帮助了,她們已經可以自立。
這些年我去了許多非洲、東南亞國家,事實上反而是他們滋養了我,在糟糕的環境中他們每個人都渴望求知,每一個人都在學習如何面對困難。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學習到的。
《輕描淡寫》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