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6年2月19日,意大利作家、學者翁貝托·埃科去世,享年84歲。出版於2015年初的《試刊號》是埃科生前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日前,中文版《試刊號》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紙質版和Kindle電子版已同步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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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貝托·埃科的《試刊號》是首獻給所有十八線擼瑟知識分子的安魂曲。我用擼瑟而不是聽上去更詩意的“失敗者”是有道理的。事實上,《試刊號》裏的人物是擼瑟,卻有可能自認為是“失敗者”——失敗者是萎靡不振苟延殘喘的過氣理想主義者,擼瑟則是無可救藥卻戰鬥力旺盛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失敗者至少知道自己在做夢,而擼瑟的現實本身是個夢。
埃科在他去世前四個月接受美國公共電台采訪,說寫擼瑟比寫贏家有趣,因為世界上擼瑟的數量總是比贏家多,而讀者對擼瑟的感同身受程度也永遠超過贏家。“假如你是一個失敗者,那么,唯一的安慰就是把你周圍所有的人都當做失敗者,包括那些贏家。”埃科的《試刊號》留下如此一段尾音。(這裏的失敗者當然更接近擼瑟的意思。)
埃科的這部小說《試刊號》設置在1992年的意大利,但你很容易從他筆下的落魄新聞從業者身上看到今日網絡上各派自學成才的“自政治家”和“自媒體人”們的影子。《試刊號》很像是埃科1988年的小說《傅科擺》的某種延續,它同樣發生在某個編輯部,同樣由一系列神秘政治團體和陰謀論組成,卻似乎是不同時代社會政治語境的產物。
如果說在《傅科擺》裏,1970年代沉迷於聖殿騎士陰謀論的圖書編輯們魔鬼附體的熱情,能用革命失敗後的失望和頹廢來解釋,那么《試刊號》裏的這些報紙記者兼民間知識分子則從頭到尾都毫無希望,無論從才華還是時運來看都如此。1992年的意大利已經不再有任何革命爆發的可能性,因此懷揣某種與此相關的憧憬無疑比起1970年代那些退役文藝戰士更屬於不可理喻的行為。
《試刊號》的敘事者科洛納是個五十多歲的自由撰稿人,不但經濟情況窘迫,感情生活也極不順利。位於自殺邊緣的科洛納機緣巧合下謀到一份薪水不菲的肥差,編一份永遠不會面世的叫做《明日報》的報紙。這份虛構的報紙有個想借此出名的主編和另一個想以報紙內容作為要挾手段混入意大利頂層權力社會的影子資助人。科洛納的兩個同事一個叫布拉加多齊奧,是個狂熱的陰謀論愛好者,另一個叫瑪雅,一個可能患有輕度自閉症的大學肄業文藝女青年。這兩個人之前都是十八線小報記者,各自具備濃鬱的擼瑟氣質。
布拉加多齊奧在私下調查聳人聽聞的陰謀論——墨索裏尼並沒有死在1945年,而是參與了一系列戰後的意大利政治事件;瑪雅則不切實際地做著靠寫作改變世界的大頭夢,鬱鬱不得志,因此尖酸刻薄,滿腹牢騷。我真不想用那么刻薄的詞語形容他們,但我像鄙視自己一樣不得不鄙視他們,因為他們(和我)的渺小與他們宏大的野心之間的對比可以說是十分滑稽的。
《試刊號》本可以在描繪這些人物的荒誕性上做文章,但《試刊號》走得是通俗小說的路線。80多歲的埃科作為一輩子的通俗影視愛好者深知當代小說要抓住讀者的注意力,且如果還想告訴他們些什么的話,靠豐滿的人物刻畫和深邃的哲學分析是絕對不行的。這本小說的前半部分幾乎都用來解釋這個問題。
側封
《明日報》編輯部與其說在編報紙,不如說是在研究前大數據的經驗主義讀者反應理論,比如怎樣把幾條毫無關聯的青少年犯罪新聞組合在同一個版面上,讓讀者自己找到某種當代青少年正步入道德深淵的內在聯系,哪怕其中幾條根本不是最近發生的事件;比如怎樣把記者本人的話毫不違和地安插到引號當中;又比如怎樣用“可能”或者“也許”這類模棱兩可的詞語把一系列與某件醜聞並無關聯的重要人名插入到新聞也就是讀者的腦海當中,使報紙成功變成政治武器卻無需負法律責任。
諷刺的當然是《明日報》根本從未問世,連一期“試刊號”也沒完成,因此這些看似洞察人心的狡猾伎倆也毫無建樹。小說的最後一章才是埃科對這段讀者反應理論的總結,那就是讀者對基於當事人羞恥感的“調查新聞”並無興趣。不管是政客、黑手黨還是法西斯都已經沒有羞恥感,一切醜聞都在光天化日下進行,甚至有直播攝像機(或者在今天的語境下,推特)對准他們,然而人們還是無動於衷。他們讀完了新聞就回頭幹自己的事去了,而明天還會有新的新聞,更不用說比起新聞,他們更想看的是娛樂八卦。
很難說這不是對追求解構表象的20世紀後現代哲學的某種反諷——有可能,在半個世紀對人類心理思想的層層理論盤剝之後一個可怕的真理一直近在眼前:顏值即正義,表象即本質。
《試刊號》的主線情節還是埃科掌握得最為嫻熟的秘密團體陰謀論。埃科在他所有的著作裏都運用這個例子解釋偏執闡釋的悲劇性。布拉加多齊奧偏執地認為當年被擊斃的墨索裏尼並不是真的墨索裏尼,真的墨索裏尼則不是躲在梵蒂岡就是逃到了阿根廷,且在背後操縱,或者至少參與了諸如1969年的米蘭噴泉廣場爆炸案等一系列政治事件。熟悉埃科作品的都知道布拉加多齊奧的下場,把一系列符號用搖搖欲墜的邏輯關系和不自知的先天意識形態聯系起來是種人類根本的悲劇性(當然這種悲劇性同樣是可被成功利用的)。
這個布拉加多齊奧,像所有擼瑟一樣,一邊進行著自認為即將改變世界的調查工作,一邊則因為買不起一輛他認為調查非要不可的高級跑車而睡不著覺。這個人骨子裏真正的訴求不過是賣掉這篇稿子,好賺到筆大錢罷了。《試刊號》是獻給擼瑟的安魂曲,但它不是任何贊歌。你很難同情無神相助的愚公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