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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把日子過成詩

2017-01-09
来源:北京青年報

  《自由的夜行》,史鐵生 著,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紫圖圖書, 2016.11

  史鐵生散文集《自由的夜行》近日面世,該書從史鐵生浩瀚的文集中精選30篇散文,除卻《秋天的懷念》、《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病隙碎筆》這樣家喻戶曉的經典文本,更包含《我二十一歲那年》、《復雜的必要》、《樂觀的根據》等散見于全文集而尚未被大眾熟知的精彩篇章。

  在這本書里,史鐵生不再只是那個在地壇深切懷念母親的人,不再是那個背負著沉重的生命枷鎖踽踽獨行的行路人,他更是一個有著說走就走看天下的心的年輕人,一個碎碎念的影評人,一個教人如何對待愛情的老司機……在這里,史鐵生更接近一個為了生活不斷奮斗的朋友:縱使輪椅不能代替雙腿,但仍然可以讓生命飛翔;即使明天就要死去,也要把日子過成詩。

  復雜的必要性

  母親去世十年后的那個清明節,我和父親和妹妹去尋過她的墳。

  母親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時我坐在輪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兒去,妹妹還在讀小學。父親獨自送母親下了葬。巨大的災難讓我們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墻上她的照片也收起來,總看著她和總讓她看著我們,都受不了。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無言:沒有一句關于她的話是恰當的,沒有一個關于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十年過去,悲痛才似輕了些,我們同時說起了要去看看母親的墳。三個人也便同時明白,十年里我們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著她。

  墳卻沒有了,或者從來就沒有過。母親辭世的那個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墳,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跡。父親滿山跑著找,終于找到了他當年牢記下的一個標志,說:離那標志向東三十步左右就是母親的骨灰深埋的地方。但是向東不足二十步已見幾間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廠了,幾個工匠埋頭叮當地雕鑿著碑石。父親憋紅了臉,喘氣聲一下比一下粗重。妹妹推著我走近前去,把那兒看了很久。又是無言。離開時我對他們倆說:也好,只當那兒是母親的紀念堂吧。

  雖是這么說,心里卻空落得以至于疼。

  我當然反對大造陰宅。但是,簡單到深埋且不留一絲痕跡,真也太殘酷。一個你所深愛的人,一個飽經艱難的人,一個無比豐富的心魂……就這么輕易地刪減為零了?這感覺讓人沮喪至極,仿佛是說,生命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這樣刪除的。

  紀念的習俗或方式可以多樣,但總是要有。而且不能簡單,務要復雜些才好。復雜不是繁冗和耗費,心魂所要的隆重,并非物質的鋪張可以奏效。可以火葬,可以水葬,可以天葬,可以豎碑,也可為死者種一棵樹,甚或只為他珍藏一片樹葉或供奉一根枯草……任何方式都好,唯不可意味了簡單。任何方式都表明了復雜的必要。因為,那是心魂對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儀式,心魂不能容忍對心魂的簡化。

  從而想到文學。文學,正是遵奉了這種復雜原則。理論要走向簡單,文學卻要去接近復雜。若要簡單,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刪減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說也都可以刪減到只剩下幾行梗概,任何歷史都可以刪減到只留幾個符號式的偉人,任何壯舉和怯逃都可以刪減成一份光榮加一份恥辱……但是這不行,你不可能滿足于像孩子那樣只盼結局,你要看過程,從復雜的過程看生命艱巨的處境,以享隆重與壯美。其實人間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刪減但不容刪減的。不信去想吧。比如足球,若單為決個勝負,原是可以一上來就踢點球的,滿場奔跑倒為了什么呢?

  太陽向上升起

  史鐵生(圖源于網絡)

  當導演真是比當作家難。寫作是個體經營,敗了,頂多餓死一口兒。拍電影是集體項目,上千萬的投資,數十人的生計,導演是集藝術與財政之責于一身。可藝術與財政從來就有沖突,前者強調個性,后者為求利潤不得不遷就大眾口味——這本身就像個悲劇:相互沖突的雙方都值得同情。怕只怕一味求利,結果是火了一宗產業,滅了一門藝術。電影,尤其聲色犬馬、名利昭彰,不像寫作,天生來的是一種寂寞勾當。然而大隱隱于市。在這洶涌的市場激流中,匹馬單槍殺出個姜文來,直讓人感嘆造化不死。

  姜文豈止是藝術家,更是位哲人。哲人,未必就要懂得多少哲學,或魔魔道道地只在邏輯中周旋。先哲有言:“哲學不意味著一套命題、一種教義、甚或一個體系,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為特殊的激情所激發的生活。”怎樣的生活方式?善思考,或如柏拉圖所說:愛智慧。怎樣的激情呢?愛,或如艾略特所說:愛是一種折磨。折磨何來?不能容忍生活總就那么“白云千載空悠悠”,而要探問那云之空處的懸難。張越說:能據不同時期的作品,看出其心路歷程的導演,在中國只有姜文一個。此即折磨的價值。

  姜文的前兩部作品,已見那折磨之于個例。這一回,折磨走向了形而上——《太陽照常升起》,實在是說:如《浮士德》般的生命困境,一向都在人間。

  兩個年輕女人,在一塊指向“路盡頭”的標牌前分手,一個去完婚,一個去為丈夫奔喪,一個以為從此幸福美滿,一個不失浪漫地要孤守到白頭。這應該是故事的開始,但姜文把它放在了影片的最后。而影片的開頭,實際是故事的結尾:多年以后,以為幸福美滿的一個,生活陷入了無聊與委瑣;孤守白頭的一位呢,竟至瘋狂,后隨一條滿載“光榮歷史的河流”不知去向。

  如果1、2、3、4地平鋪直敘,2007年只會像以往一樣,在眾多慘痛故事的旁邊再添上一個。而現在,4、2、3、1,中國影壇隨之有了一個真正的悲劇。

  最后一幕,太陽照常升起,誰說那是光明的尾巴?那是故事的開始呀!這可不是簡單的倒敘。結束,等于開始,那是說:生活,曾經是這樣,將來未必就不是這樣,“太陽底下本無新事”,精神之路永遠面臨這樣的懸難——盡頭,或沒有盡頭,盡頭必至無聊,沒有盡頭則難免瘋掉。這也正是浮士德博士的困境:停下來,靈魂輸給魔鬼,總就這么走下去呢,可到底是為了啥?然而,大地上或現實中,生活似乎只提供這兩種可能;即便發瘋,生命也還是去如逝水,空若荒云。

  黑格爾給悲劇的定義是:相互沖突的兩種精神,都值得我們同情。推演之:相互背反的兩種選擇均屬無奈,那才是悲劇。而來個清官即可化悲為喜的故事,乃愚昧的成果,只能算慘劇。悲劇,是任人多么聰明能干,也只能對之說“是”的處境。比如浮士德:你停下來,還是走下去?比如現在:飛速前進的利潤與消費、飛速惡化的生態與道德,是可能停下來呢,還是可能永無止境?與黑格爾給出的境況相比,此一種兩難,可謂悲之更甚——前者或僅及個案,后者卻要我們大伙的命!《浮士德》的偉大由之可見。《太》劇的不同凡響,由之可見。

  怎么回事,要命的倒是偉大、非凡?真這么回事,至少對藝術和藝術家來說是這樣。藝術家若都在現實中活得流暢,不覺任何荒誕,停步的人間就全剩軀殼了。科學、商政,各得其所,藝術憑啥吃飯?藝術,當是人類精神最敏銳的一處覺察,只為年節添些樂子,近于玩忽職守。惟當見識了精神的懸難,以及現實不斷更換著新裝的無聊與無奈,人才可望成為如尼采所說的“超人”。“超人”,并非是指才能蓋世、法力無邊,而是說,人要超越生理性存在,超越可口與可樂(譬如種種“大餐”),使精神不斷升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也是這意思。可學習,不見問題怎么行?精神升華,不識其困境怎么行?

  可是,單識困境,就行了?但這是不可躲閃的第一步。比如對姜文這部影片,大可不必人云難懂,就看也不看地自認智商也屬低下。又有先哲說過:“不是藝術模仿生活,是生活模仿藝術。”藝術,自有其引領欣賞和啟發思向的職責,若一味討好票房,品位勢必持續走低。而后,再看那懸難是在呼喚什么吧。張輝在其《德意志精神漫游》一書中這樣提醒我們:“向歌德學習:在一個絕大多數人信仰不斷‘向前走’的時代,如何同時關切永遠‘向上走’的問題。”——即“人如何向上再次擁有信仰的問題”。這便是悲劇的意義。悲劇,不等于眼淚,更非教人沮喪。悲劇,把現實中不解的懸難彰顯在我們面前,意在逼迫著我們向上看——看那天天都在脫離地平線、向上升起的太陽,是一個根本性象征。

  《太》與《浮》的異曲同工,未必是姜文的刻意所為。然而,一個誠實又善思的人,早晚會跟大師歌德想到一塊兒去。姜文依靠其敏銳的覺察,在局部的歷史中獲取著生命的全息。惟此才有象征。象征不是比喻。比喻,是靠相似事物的簡單互證,比如指桑罵槐。再引一位先哲的話吧:“象征是兩個世界之間的聯系,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的標記。”另一世界,有嗎?比如說就在你心里,在人們不息不止的盼念中。盼念,若旨在不斷加強可口與可樂,就還是停留在此一世界。而姜文是以什么為比照,看穿了那無聊與無奈的呢?夢想,或向往。夢想或者向往,毫無疑問是指向著另一種生命狀態。何東老兄有句極刻薄又極精辟的話:(在某些地方)總是沒有夢想照進現實,常有的倒是妄想照進現實,或現實擊穿夢想。

  我妻子說,是“印象”二字,讓她一下子看懂了《太》劇。詩,大都重視印象。詩性的根基是夢想。何謂夢想?恰如劉小楓的一個書題——《圣靈降臨的敘事》。圣靈如何降臨?簡單說就是夢想照進現實。單靠記憶的回首,沒有夢想插手,往事所以是死的。所謂永恒呢,即千變萬化的當下,總與那夢想接通。這一接通,便不能滿足于記憶的準確了,而是醉心于印象的天上地下,從而鮮活,從而全息,便有了象征的博大。姜文,固執地向那逝去的往事發問:這是怎么了,到底都是怎么了呀?幸好他不中理論的圈套,而靠自己的冥思苦想去解答。過士行說:《太》劇處處透露出神秘的力量。劉小楓是這樣說:象征,是“無論你如何看,也看不夠、看不全、看不盡其意味”的。

  向上升起,是太陽給我們的永恒啟示。再經時日,這個不屈不撓的姜文又將會怎樣升起,尚未可知。或可更少些憤怒,更多些平靜吧。我是指影片的開頭,現代的瘋狂就像那條照常流淌的河水,其實是波瀾不驚的。無可挑剔的作品是沒有的,但這不是本文所涉之題。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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