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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的酒

2017-05-27
來源:香港商報網

   作者:陳世旭

  作為世界三大酒王國之一,中國的甲骨文和金文都有"酒"字。先秦古籍完全與酒無涉的甚少。從《春秋》起,歷朝歷代正史記載了無數大事,也記載了無數酒故事。秦漢輯錄帝王公卿譜系的《世本》說"儀狄始作酒醪,變五味;少康作秫酒";西漢劉向編訂的《戰國策》言之鑿鑿:"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而絕旨酒"。也有說神農造酒、甚至干脆就是"天有酒星,酒之作也"的。酒的歷史實在過于古老。酒和人類似乎與生俱來。人類的祖先巢棲穴居就不僅嗜酒,且會"造酒"。"粵西平樂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釀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數石。飲之,香美異常,名曰猿酒" (《清稗類鈔·粵西偶記》 )。"黃山多猿猱,春夏采雜花果于石窪中,醞釀成酒,香氣溢發,聞數百步" (《紫桃軒雜綴·蓬櫳夜話》)。

  人類喜歡酒自然有道理。酒的好處太多了。

  人因為酒,可以燃燒,可以冷酷;可以纏綿,可以毒辣;可以柔若絲綢,可以銳若利刀;可以放歌,可以慟哭;可以多情,可以殺戮;可以曠達放蕩,可以舍生取義;可以翱翔于長空,可以沉淪于深淵。可以棄利祿、忘榮辱,合天人,齊生死。所謂"壺里乾坤大,酒中日月長"。有了酒,便可以褪下一切偽裝,使身心畢露,"乘物而游"(莊子),獲得一個絕對自由的時空。魏晉第一醉鬼劉伶的《酒德頌》寫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有扃牖,八荒為庭衢……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山岳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以至于"以宇宙為狹"。

  酒尤其有惠于藝術。一部藝文史,就是一部酒神舞蹈的歷史。酒神在藝術殿堂的出沒,使藝術之神心旌動搖,如癡如狂。醉酒使藝術家解脫束縛獲得最佳創造力。對于浪漫的文藝家,酒的誘惑無可拒絕。尤其詩、書、畫,幾乎所有登峰造極之作的產生都與酒有緣,酒醉而成傳世之作的例子在中國文藝史中俯首可拾。

  中國如此,西人亦然。以葡萄種植業和釀酒業之神狄奧尼蘇斯為象征的酒神精神,"喻示着情緒的發泄,是拋棄傳統束縛回歸原始狀態的生存體驗,人類在消失個體與世界合一的絕望痛苦的哀號中獲得生的極大快意"(尼采)。

  名人如此,無名之輩亦然。我下鄉插隊的第二年初春,因為想多賺工分,挖渠時扭傷了背脊。當時全身僵直,仰面倒下。農場醫院束手無策,第二天一早我被放進一只小木船,中午進了一家醫治跌打損傷遠近聞名的鄉村醫院。我在那里住了一個月,每天推拿之外,要服藥酒。醫师交代的服用量很小,每次幾乎就是舌尖蘸一點。那是用當地農家土釀谷酒浸泡的藥酒,造酒的工具和方法很原始:木甑、柴灶、純谷,糟香數里外可聞,滴酒入喉如火而回甘如飴。一個月後,一市斤裝的一瓶酒我毫不費事就一飲而盡。背脊傷痛痊愈之日,是我成為酒鬼之時。有一年冬天給人做屋帮工,那家知我好酒,任我盡興,半夜大呼小叫而去。次日天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堤壩外的一個水塘里,身子淹在結了冰凌的水里。此後醉酒成為我生活中的常事。最大的遺憾是止步于酒鬼而不能成為李白那樣的酒仙。

  喝了多年的酒,我對酒的所謂檔次始終沒有感覺。從來沒有因為某種酒價格貴得如何吓人,包裝如何豪華,廣告如何魅惑而覺得它多麼有滋味。在我的經驗中,酒好不好,起決定作用的是它固有的品質。每與酒友小聚,首選的必定是當地民間土釀的谷酒。只要絕對沒摻假,不管有名沒名,于我都是玉液琼漿。從根本上說,酒首先作用的就是感官,而作用于心理的擺譜,對于類似我這樣的粗俗但純粹的草根酒徒,都基本不會在意。遇到愁事了,借酒澆愁;遇到喜事了,借酒助興;什麼事也沒有,借酒消閑。如此而已。至于那酒是不是世界的國際的、是不是宮廷的國宴的、是不是千年老窖的萬年古墓的、是不是喝了可以長命百歲萬壽無疆的,都不重要。

  而今,中國的各類名酒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但早年在那個鄉村醫院喝的農家土法造的純谷酒和第一次喝它時的那種神聖儀式般的緊張畏懼卻始終清晰如初,始終那麼讓我懷念。

[責任編輯: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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