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純潔無瑕的天國,寧靜祥和。逝者乘坐通往天國的列車,來到位於天國與人間的小站作短暫停留。在接下來的一周時間,他們將努力回憶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然後由天國的工作人員拍成影片,放映留念。
這是《下一站,天國》中的情節,依然是是枝裕和最擅長的親情主題,同名電影拿遍全球大獎,感動三大洲五十億人,而節選在這裏的是小說《下一站,天國》中的文字,在是枝裕和的筆下,逝者們或娓娓道來,或情緒激動,或沉默不語,一個個平凡溫馨的小故事被記錄下來,不管一個人的一生有多么不平靜,到頭來總會歸於平靜。
門把手輕輕一轉,進來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她穿著咖啡色的外套,頭上是一頂同色系的帽子,看上去將近八十歲了,可是舉手投足間卻給人一種少女的感覺。
“請把外套掛在那邊。”望月指了指門口的衣架。
女士在門前輕輕地行了個禮,然後脫掉外套,摘下帽子。外套內同樣是一身咖啡色系的套裝,讓人感到品味不凡。她留著一頭銀色的短發,發色看起來晶瑩剔透。當她踮起腳來往鉤子上掛外套和帽子時,鮮紅色的毛衣從上衣的下擺露了出來。她用右手理了理頭發,走到兩個人跟前,神情緊張地又行了一禮,然後輕輕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落座,胸口以下都被書桌遮住了。
“您就是多多羅君子女士吧?”望月說著,也貓了貓腰,以便讓視線與她持平。
“是的。”
“請您先說一下出生日期。”
“大正九年四月三日。”
“也就是說,您今年有……”
“七十八歲。”
望月把出生日期和年齡填寫在資料簿上,緩緩地抬起頭,開始對她說:“我想您已經大致了解情況了,以防萬一,再跟您確認一遍。多多羅君子女士,您已經在昨天去世了。請您節哀。”
望月邊說邊輕輕地低下了頭。在一旁聽著的詩織也按照慣例,在最後那句“請您節哀”出口時和望月一起低頭致意。
面對此情此景,多多羅女士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她馬上就還禮道:“讓你們多費心了。”
詩織覺得她的反應有些可笑,就像守夜或者舉行葬禮時家屬對死者前來吊唁的朋友講的那樣,不禁在心裏竊笑起來。
“多多羅女士,您將在這裏逗留一周。我們為每個人都准備了單獨的房間,請您好好休息。不過,這期間有件事情請您務必完成。”
一直在聽望月講話的她,臉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絲緊張。
“是這樣的,多多羅女士,您要在這七十八年的人生中,選出一段寶貴的回憶。我們工作人員會盡可能把您選擇的回憶用影像的方式再現出來。星期六我們會在放映室為大家播放拍好的電影。而且,當這份回憶在您的心中被清晰地喚醒時,您將帶著這份僅有的記憶走向天國。請您把這兒當成到達天國前的一個中轉站。”
望月一字一句慢慢地講述著,等待著對方回味、理解並接受自己的話。
“不過,十分抱歉,這個任務是有時間限制的,為期三天。今天是星期一,請您最晚在星期三傍晚前做出選擇,我們將為您提供各種幫助。我是您的負責人望月隆。”
“我是助手裏中詩織。”
說完,兩人再次低頭致意。
這段不知已經重複了多少次的話,望月本周又挨個對逝者們解釋了一遍。
逝者們聽過之後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的人無法接受自己的死亡,有的人會後悔或是憤怒,也有人高興或是沉默,抑或驚慌失措,還有人異常掛念留在世上的工作和家人。可是不久以後,大部分人表面上都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頗為認真地投入到選擇回憶的工作中去了。
——這天,一位叫金子良隆的中年男子第一個敲響了川島面談室的門。金子先生的頭發略長,留著偏分發型,一雙眼睛在鏡片後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職業是攝影師,似乎還經營著攝影工作室。身材魁梧的金子先生挺直脊背,略帶緊張地坐在椅子上,面對川島打開了話匣子。
“我這一生沒有什么特別的,過得相當平凡。硬要說的話,現在我覺得還是童年時期最美好。”
“童年時期。”川島重複著,像是在確認。
“是的。”
“大概幾歲的時候呢?”
“嗯,大概是中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我是在平民區長大的孩子,家離學校不遠,不過一直坐電車上下學。”
“是哪裏的平民區?”
“學校在禦徒町,家在一個叫根津的地方。那時我的父母都還在,家裏沒什么錢,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寬裕。但和現在比起來,周圍的人都挺窮的。小孩子嘛,根本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幸運的是,那時我的成績很好,就算把成績單拿給父母看也不用擔心。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了,可以盡情地玩個夠。我決定八月三十號或者三十一號再寫作業,真是太放松了,什么煩惱也沒有。大概是晌午時分吧,我站在電車最前面的位置。駕駛座旁邊的窗戶開著,風吹進來,裹著我的整個身體。那種盡情釋放的感覺,在後來的人生裏再也沒有遇到過。”
金子先生充滿感概地說完,顯得不那么緊張了,終於露出一絲微笑。
“那時剛巧路過上野不忍池那條大道,周圍都是樹木,電車一直在涼爽的樹蔭裏行進。那裏有一條都營電車的專用軌道,不消五六分鍾就開出了城裏。這是專用軌道,所以連汽車也沒有,速度非常快。而且時間還早,車廂裏很空,想坐的話肯定有位子,可是我特意站在了車廂第一排。”
“你從車窗裏看到了什么樣的景色?”川島詢問當時的細節。
“想不起具體的畫面了,既沒有鮮豔的色彩,也沒有積雨雲啊、藍天啊之類的印象。記憶中的風景是黑白的,沒有什么色彩。昨天晚上躺在被子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穿行在不忍池那片大自然裏的情景。”
“你還記得在電車裏聽到過什么聲音嗎?”
“聲音嘛,就是電車行駛時的噪音。”
“昆蟲或知了的聲音呢?”
“對,周圍一片蟬鳴。電車行駛在林間,所以到處都是蟬鳴聲。”
“味道呢?還記得嗎?”
“味道?沒有什么具體的印象了。”
說到這裏,金子先生一下子平靜下來,用自言自語的口吻說:“現在想想,我這五十六年的人生實在沒有什么跌宕起伏的經曆。不是有句法語這么說嗎,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啊。回顧自己的一生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句話。”說完這些,金子先生的臉上流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分不清是寂寞還是感傷。
——“我本想念到高中畢業,可是中途退了學,因為在老家待不下去了。”
“老家是哪裏呢?”
“九州的長崎縣。一般去名古屋和大阪的人比較多,可我執意來了東京。因為沒畢業,找工作也很難。”說完,天野信子像是在尋求杉江的認可,用略帶撒嬌的口吻問:“你說是吧?”
聽說天野來到東京後,從十七歲開始就當起了陪酒女郎。她選擇的是二十歲成人禮那天的回憶。
“我特別想參加成人禮,那天剛巧因為工作的事去了仙台,於是在當地租了衣服,不過還是非常高興。穿著華麗的振袖和服總是很開心的。那時我有個男朋友。事實上,那天回到東京後我們一起去了帝國飯店,說是要過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成人禮。他比我大三歲,個子非常高。一直以來,我理想的對象就是身材高大、需要踮起腳尖仰望的那種人。我是家裏的長女,大家總是說‘你是姐姐,所以要如何如何’,其實我也很想跟別人撒撒嬌,可是從來沒有過。所以我的理想是找一個身材高大、溫柔體貼、像父親一樣的人。其實說起我離家的原因,就是父親太嚴厲了。小時候,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我沒有體會過那種肌膚相親的感覺。來到東京後,我十分向往那種像父親一樣年長的人。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戀父情結’。”
說完,身穿黑連衣裙的天野女士把手放在胸前點了點頭,仿佛對自己的想法十分認可。
“在和男人交往方面,我失敗過許多次,也有過很多傷心的往事。被騙啦,遭到背叛啦,跟男人交往可真不是鬧著玩的。這輩子都不想再跟男人糾纏了。我曾經這樣想過很多次。不過現在我感到,雖然有過痛苦、傷心,當然也有快樂,能經曆這一切真的很好。所以,我能大言不慚地說,我遇到過各式各樣的男人,也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
“我能再問一些成人禮那天發生的事嗎?”杉江將話題拉了回來。
“可以。”
“那天的天氣怎么樣?”
“是雪天。”
“那么窗外有雪嗎?”
“嗯,下雪了。能夠看到日比穀公園,天上飄著雪,街上沒什么人。”天野女士一邊說,一邊朝面談室的窗外望去。
“當時聽到了什么聲音呢?比如音樂之類的。”
“什么都不記得了,除了他的呼吸聲。他啊,是那種絕對不會任由欲望擺布,隨便上來摟摟抱抱的人,總是很體貼,跟他在一起,感覺自己就像電影裏的女主角。我心想,要是能永遠跟他在一起就好了,可是後來才知道他有老婆了。當時我真是苦惱啊。”
“這不就是被騙了嗎?”杉江心想,可是並沒有說出口。
“您當時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穿了一條黃色的連衣裙,上面有圓點,戴著珍珠項鏈和耳環,可不是人造的哦,是真貨。”說完,她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們當時都說了什么?”
“說了什么?”天野抱著雙臂想了一會兒,喃喃低語,“他沒對我說過‘我愛你’。”
天野說這話時咬著嘴唇,臉上掛著一絲落寞,可是杉江清楚地感覺到,她並沒有後悔。
——整個下午,渡邊都坐在屏幕前聚精會神地看錄像帶。
當他回過神來,來到這裏的第三天已將近日暮時分了。這裏所說的“一天”究竟是多長時間呢?和人間的二十四小時比起來是長是短?渡邊如墜五裏霧中。也許就像浦島太郎故事中的龍宮一樣,人間已經過完了好幾十年。即使這想法沒錯,渡邊也很清楚目前自己的狀況不容樂觀。
他覺得情況正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惡化。
此時,畫面中出現的是即將大學畢業的自己。大概是在哪個朋友家裏,六名男生正圍坐在一間四疊半的小房間裏喝酒。時值盛夏夜晚,暑熱難當,有的人穿著跨欄背心,仿佛隔著屏幕就能聞到一股汗臭味兒。房間裏煙霧繚繞,看上去就像那種廉價香煙冒出的煙。畫面看起來霧氣蒙蒙的。想必已經酒過幾巡,大家的對話毫無條理可言,口齒也含糊不清。
其中,架著一副黑邊圓框眼鏡的渡邊正擼起襯衫袖子,一邊用毛巾擦著往下淌的汗水,一邊在畫面裏激情四射地高聲呐喊:“所以,現在日本已經到了必須變革的時候,靠的就是我們!”
“說得對”、“日本已經墮落了”,憤怒的聲音此起彼伏。
“死之前,怎么也要留下一個活過的證據。”
刹那間,渡邊被電視揚聲器裏傳來的這句話驚得往後一仰。這話確實出自自己之口。當他意識到這一點,再次大吃一驚。昨天無意中說的“活過的證據”也許在自己年輕的心裏占據過十分重要的位置。來到這兒以後,它就像埋在土裏的化石般重見天日了。
畫面裏,有個男生始終沒有參與大夥熱烈的討論,歪在榻榻米上吸著煙。他站起來不耐煩地說:“渡邊,你怎么又來了?什么證據不證據的,你說的證據到底是什么?”
“進公司上班,直到死都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我可不想這樣。這種人生我可無法忍受。我要在這個時代留下真真切切的痕跡,證明我曾經真實地活過,然後再死。”
畫面中自己聲嘶力竭講出的這番話完全站不住腳,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幼稚,羞得渡邊都快聽不下去了。
“活過的證據……”渡邊心裏默念著這句錄像帶裏自己反複說過的話,感覺一股涼氣正沿著脊背沖向後腦。
雖然嘴上說“選不出來”、“不知道為什么要選”,可他心裏暗暗覺得,假如要選的話,恐怕是學生時代的回憶吧。渡邊覺得那時的自己是最充滿希望的,活得朝氣蓬勃。如果非選不可的話,他本來想說那就只能選擇學生時代了。如今重新審視當年的自己,發現那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光說不練的傻小子罷了——這才是那個自認為朝氣蓬勃的自己的真面目吧?要是這樣,那么後來千篇一律的人生在錄像裏又會是什么樣子?
渡邊開始後悔看錄像帶了,與此同時,他感到當初自認為幸福的七十年人生驟然褪色,已然在心裏變了模樣。
渡邊目瞪口呆地坐在顯示器前,連唉聲歎氣的心情都沒了。
《下一站,天國》,〔日〕是枝裕和 著,南海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