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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兩種現實,既不崇高也不低賤

2018-07-11
來源:鳳凰網

  也許,永遠當一個會計就是我的命運,詩歌和文學純粹是在我頭上停落一時的蝴蝶,僅僅是用它們的非凡美麗來襯托我的荒謬可笑。

  會計的詩歌和文學

  作者:[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譯者:韓少功

  带着一種靈魂的微笑,我鎮定地面對自己生活的前景。除了永遠閉鎖在道拉多雷斯大街辦公室里並被人們包圍,那里不會有更多的東西。我有足夠的錢來購買食品和飲品。我有可供安身之處,並且有足夠的閑暇來做夢、寫作以及睡覺——我還能向神主要求什麼?還能對命運抱何種期望?

  我有巨大野心和過高的夢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縫也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有夢想。區別僅僅在于,我們是否有力量去實現這些夢想,或者說,命運是否會通過我們去實現這些夢想。這些夢境悄然入心時,我與小差役和女裁縫們毫無差別,唯一能把我與他們區分開來的,是我能夠寫作。是的,這是一種活動,一種關于我並且把我與他們區別開來的真正事實。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與他們是一回事。

  我知道,南海中的一些島嶼能給人一種天下為家的巨大誘惑[……]。但我可以肯定,即便整個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會把它統統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

  也許,永遠當一個會計就是我的命運,詩歌和文學純粹是在我頭上停落一時的蝴蝶,僅僅是用它們的非凡美麗來襯托我的荒謬可笑。

  我會想念會計M的,但想念某個人這件事,怎麼能與真正提拔我的機會相比?

  我知道,我晉升為V公司的主管會計的那一天,會成我生活中最偉大日子之一。我懷着預知的苦澀和嘲諷明白這一點,但又明白這將是事物必然如此的全部結果。

  兩種現實

  我已經認識到,我總是同時思考和傾聽兩樣東西。我期望每一個人都這樣稍稍試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對它們展開回憶以後,我才能找回對它們的充分感覺。我覺得這些印象形成了我對事物雙重關注的一個部分(也許是輪換的一部分)。在這種情況下,我參入的兩種現實具有相等的分量。我的真實便在其中。這種真實,或許同時展現于我的悲劇和我的悲劇性喜劇。

  我小心抄寫,埋頭于賬本,在平衡表上測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無效歷史,與此同時,在同樣的關注之下,我的思想依循想象之舟的航線,穿越從來不曾存在的異國風景。對于我來說,這兩種景觀同等清晰,同樣的歷歷在目:一方面,我寫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業詩的表格紙,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馬線的甲板那一邊,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成排的甲板靠椅,還有航程中伸長雙腿正在休息的人們。

  (如果孩子的童車把我撞着,童車將成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

  鍋爐房擋去了甲板一部分視野,讓我沒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東西。

  我把筆伸向墨水瓶時,鍋爐房的門開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現。他背對着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從他的背上無法推斷出任何東西[……]我開始清理賬本上的另一筆賬目。我力圖查出我在哪里弄錯了。原來M先生的這一筆應該列入借方而不是貸方(我想象他:肥胖,和藹可親,善于開玩笑;遠遠地看去,航船已經消失)。

  既不崇高也不低賤

  像所有的悲劇一樣,我人生的核心悲劇是一種命運的嘲弄。我反感生活,因為它是一種對囚犯的判決。我反感夢想,是反感逃脫行為的一種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無比肮脏而且平常的真實生活里,也生活在無比激烈而且持久的夢幻化生活中。我像一個放風時醉酒的奴隸——兩種痛苦同居于一具軀體。

  理性的閃亮划破生活的沉沉黑暗,我看得非常清楚,在閃亮中涌現出來的事物完全是由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卑微的、渙散的、被忽略的、人為做作的東西所組成,它們構成了我整個生活:卑賤的辦公室將其卑賤滲透到它每一個上班者的骨髓。逐月租下的房間里,在租居者的生命之死以外,不會有任何其他事情發生。

  那個街角的雜貨店老板,以萍水相逢的方式與我相識。老旅店門前站着的那些小伙子們,在每一個相同日子里白白付出勞累。人們像演員們,持久地演出他們不變的角色,或者說,生活像一出只有布景的戲劇,而在這出戲劇里,甚至布景也顛三倒四……

  但是,為了逃離這一切,我也看出來了,我必須駕馭這一切,或者必須拒絕這一切。我無法駕馭,是因為我不能超脫現實;我無法拒絕,是因為無論我可以怎樣做夢,夢醒之後還是我確切無誤地停留在我之所在。

  我夢見了什麼?刺入內心的羞恥,生活中錯誤的怯懦,一顆靈魂的垃圾場,而人們僅僅在睡夢里,在他們的鼾聲中,才會以死者的外表來造訪這種垃圾場。在那種平靜的神態中,他們不是別的什麼,看上去不過都是一些人模人樣的死物!他們無法對自己做出一個高貴的行動,或者心如死水之時卻又欲念未絕,如此而已!

  愷撒曾經對雄心作過恰當的定義,他說:“作一個農夫比在羅馬當副官更好。”我欣悅于自己既不是農夫,又沒有在羅馬的地位。無論如何,在阿薩姆普卡大道和維多利亞大道之間街區里的那個雜貨商,還是應該受到某種尊敬。

  他是整個街區的愷撒。我對于他來說是否更高貴一些?當虛無不能向人們授予崇高,也不能向人們授予低賤,而且不容許這種

  這種比較的時候,我能得到一種什麼樣的尊敬?雜貨商是整個街區的愷撒,而那個女人,沒錯,正在崇拜他。

  我就這樣拖着自己走,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夢想自己無法擁有的[……]

  - 費爾南多·佩索阿 -

  FernandoPessoa

  費爾南多·佩索阿于1888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父親在他不滿六歲時病逝,母親再嫁葡萄牙駐南非德班領事,佩索阿隨母親來到南非,在那兒讀小學中學和商業學校。在開普敦大學就讀時,他的英語散文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獎。1905年他回到里斯本,次年考取里斯本大學文學院,攻讀哲學、拉丁語和外交課程。他常去國立圖書館閱讀古希臘和德國哲學家的著作,並且繼續用英文閱讀和寫作。

  1912至1914年間,以佩索阿為首的葡萄牙的文學青年在英法新文藝思潮的影響下發起了一場文藝復興運動,並創辦了幾個雖然短命卻影響深遠的文學刊物——《流放》、《葡萄牙未來主義》和《奧爾菲烏》。

  1914年8月3日,對佩索阿來說是神性降臨的一天,他一氣呵成,寫出了大型組詩《牧人》(共49首)中的大部分。

  1935年11月29日,佩索阿因肝病嚴重惡化被送進醫院,當天他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了最後一句話:“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带來什麼。”第二天他逝世了。

  從1943年開始,他的朋友路易斯·德·蒙塔爾沃開始整理他的遺稿,而出版佩索阿全集的工作一直延續到20世紀末。截止到一九八六年,已經出版的佩索阿全集包括11卷詩集、9卷散文、3卷書簡。此外還有一些作品尚在進一步的發掘和整理中。

 

  惶然錄

  作者:[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譯者:韓少功

  出版年:2012-6

  頁數:290

[責任編輯:鄭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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