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振祥
演員王耀慶,1974年生於台灣,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畢業,從事舞台劇、電視、電影表演。1995年因出演電視劇而出道。2006年起與“非常林奕華”合作,連續多年出演舞台劇作品《水滸傳What is Man?》《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命運建築師之遠大前程》《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聊齋Why We Chat?》等。2011年開始到大陸發展,參演多部電影、電視劇,作品包括《失戀33天》《浮沉》《小爸爸》《產科醫生》《小兒難養》《好先生》等。
林懷民,享譽國際的台灣編舞家。1947年出生於台灣嘉義。14歲開始發表小說,22歲出版《蟬》,是60、70年代台北文壇矚目的作家。大學就讀政治大學新聞系;留美期間,一面攻讀學位,一面研習現代舞。1972年,自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畢業,獲藝術碩士學位。1973年,林懷民創辦“雲門舞集”,帶動了台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
壓抑就是我的高潮,安靜也是一種氣場
林懷民老師的影響力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2018年11月,雲門舞集四十五周年《林懷民舞作精選》在台北首演,全場座無虛席。7點28分,離正式開演還有兩分鍾,舞台監督准備關掉觀眾席的場燈。按照慣例,場燈一暗,工作人員就會領著林老師悄悄進場,坐在靠走道的老位置上。那天也許是有些小bug,燈還未滅,林老師已經從側門走進劇場觀眾席,幾乎是同時,全場一千八百多名觀眾從座位上站起來向他致意、鼓掌,掌聲密集熱烈得讓人想掉眼淚。這就是林老師獨有的氣場。
林老師用45年的時間,帶領雲門舞集在全世界的舞台上舞蹈,成為世界一流的現代舞團。1973年創團,1988年宣告暫停,1991年複團,2008年舞團在八裏的排練場失火遭受重創,2015年來自天南海北的4155筆捐款又幫助雲門在淡水重建了新的劇場。林老師說,這些錢既有企業的捐助,也有小朋友幾十塊錢的糖果錢。大家不想看見雲門消失,因為它是一個時代的精神典范。
第一次見到林老師是2011年,我在上海拍電視劇《浮沉》,正好趕上《流浪者之歌》巡演。那是第一次現場看他的作品,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舞者的氣場。這是林老師1994 年的作品,那年他飛往印度,去了一趟佛祖得道的“菩提伽耶”,回台後編出震驚世界的《流浪者之歌》。
幕起,一位僧人走上舞台,站定、閉目,一片安靜中,稻米忽然從天而降。一道光束和這股稻米瀑布在此後的90 分鍾裏,不斷地灑落在演員的頭頂,隨著音樂的變化,淅淅瀝瀝或者暴雨如注,而他紋絲不動,一直到演出結束。他專注的“靜”與其他舞者行雲流水的“動”形成鮮明的意向對比,生命的喧嘩與內心的安寧一直同在。
這支舞還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尾聲。舞者謝幕後,演出並沒有結束,全場觀眾看著舞台上唯一的舞者拿著農具,把滿台的稻米一圈一圈地耙成完整的螺旋圖案,整個過程嚴肅緩慢,大約用了10 分鍾。觀眾從開始的好奇,到不耐煩,最後有人開始離場,我擔心走出劇場大家會如何評價這支舞,它實在太考驗觀眾的耐心。
果然,接下來的演後談,觀眾和林老師的一段對話讓我折服至今。有人現場質問,“不論是電影、電視還是舞台演出,到了尾聲一定是高潮迭起,給觀眾最終的一擊,為什么你讓我們看一個人耙了10分鍾的米?我感到非常壓抑!”老師拿著話筒非常平靜地回答:“因為對我來說,‘壓抑’才是我的高潮,這是一支安靜的舞,也是一支時間之舞。”現場觀眾高聲叫了一聲“好!”隨即掌聲雷動。
在後台等著見林老師,他遠遠地走過來,大聲喊了一句:“偶像!”我當然臉紅,因為老師在台北看過一場《華麗上班族》,認為我的表現還不錯。他跟身邊的排練指導說,“你看,耀慶身體很活,很軟,這是可以舞蹈的身體。”也許是這句話給了我一些信心,在《職人訪談錄》拍攝之初,大膽向林老師發出了邀請,老師很快地複我一字:“可!”
8月,大暑剛過,還可以聽到蟬鳴,上山拜訪現代舞的一代宗師,沒想到老師還送了一份禮物給我。訪談結束,跟著雲門的資深舞者邱怡文上了一堂體驗課,站樁、纏絲、呼吸、深蹲、控制,一個動作裏有八個對身體的刻度要求,肌肉的劇烈疼痛之外,仿佛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身體。雲門劇場,這裏聚集了一群有故事的人,你能感受到那個能量, 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堅持做一件事情 。我在想,希望我也和他們一樣。
時間:2016年8月2日 地點:台北·淡水雲門劇場
雲門流浪記
王耀慶:您最早從什么時候開始跳舞的?
林懷民:5歲吧,亂跳。
王耀慶:什么時候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跳舞?
林懷民:五六歲就很喜歡跳,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學。14歲的時候我發表了一篇小說,那個稿費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很大一筆數目,剛好可以交一個月芭蕾課的錢,所以我就去學了芭蕾。可是後來發現自己不適合,因為我14歲了,太老了。然後也覺得老師教的跟書上讀到的東西不一樣。
王耀慶:所以反而從書上看到的比較開心?
林懷民:是幻想,幻想比較開心,所以我就沒跳了,到美國去了。
王耀慶:您回台灣後就創辦了雲門舞集?
林懷民:1973年,我回到台灣。在六十年代成長的人都覺得我們可以改變世界,當時覺得我們回來好像應該做點什么。如果有人那時候找我做環保,我也就去了。結果剛好有人找我跳舞,我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王耀慶:現在這個場地是新建的嗎?
林懷民:是,去年才開幕。
王耀慶:之前一直在八裏的排練場?
林懷民:不是,雲門流浪過很多台北市的公寓,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間。
王耀慶:最初有幾個人呢?
林懷民:最初有十一個人,流浪在這些公寓。這些公寓第一地方小,第二屋頂低,一抬頭“咕咚”一下就撞到了。1992年的時候,我們搬到了八裏。房東蓋了一個廠房,我們住了19年。夏天熱得不得了,冬天冷得像冰箱,但我們仍然覺得很幸福,因為有很大的空間,很多舞作都是在那兒完成的。2008年春節放假的時候,初五晚上電線著火了,事情就糟糕了。
王耀慶:從八裏的場地燒了,到找到現在這塊地方重新蓋好劇場,中間隔了多久?
林懷民:其實很快,因為那時台北縣縣長周錫瑋先生希望我們繼續留在台北縣,就是今天的新北市。他給我們看了幾個地方,來到這裏,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地方的環境,看到這些漂亮的樹我就要發瘋了。雲門過去在八裏排練場,旁邊也有一個小樹林。更重要的是,這裏是廣播電台的舊址,中間沒有柱子,上下兩層,活生生就是個排練場的樣子。
租到地皮之後,我們又籌到了4155筆捐款。這裏面有企業界的大筆捐款,有小朋友100塊(新台幣100塊約合人民幣20元)的糖果錢,也有海外的捐助,湊起來建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雲門劇場。
王耀慶:不管是什么人什么團體,就像雲門,能夠一直走到某一個程度,其實都不會是一個人的努力或者功勞。
林懷民:以表演藝術來講,全世界的表演藝術團體,舞團、芭蕾舞團或者交響樂團、歌劇院、美術館,基本上都是賠錢貨,特別是表演藝術,它是勞動力密集型的,電視劇拍完了片子可以拷貝,但表演藝術不行,從第一天排練到最後一場演出,就是靠這些人,所以大概全世界的表演藝術團體都必須靠政府的補助,靠民間的捐款。
攝影劉振祥
人有多少種心思,舞蹈就有多少種面貌
王耀慶:很多人,包括我,對現代舞其實看不太懂。它更多是一種體會,對於創作者、舞蹈者想要呈現出來的東西的一種體會。
林懷民:體會就很好了,你為什么要知道舞蹈家怎么想的呢?就像李白的詩,你今天讀“黃河之水天上來”,也不知道他當初想什么,可這並沒有影響你欣賞它,感受它的氣度。我想,舞蹈是表演的人在台上用盡渾身解數,用身體跟觀眾的生理對話,跟觀眾的感官對話。不是每個人都要架構一個知性的、故事性的敘述,想聽故事應該去看電視連續劇,它非常清楚。
王耀慶:那編舞是怎么進行的呢?是不是絕大部分就是很生理的、很直覺的,它就應該是這樣的呼吸、這樣的走法?
林懷民:是的,沒有錯。現場跟舞者互動的時候主要是這樣。
王耀慶:因為有“編”這個程序,就好像一定有一個起承轉合,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林懷民:是的是的,一定要講究。很多人以為我們編舞有劇本,其實我們在編的時候並沒有劇本。好像是你聽到一個遙遠的呼喚,或者感覺到一種芬芳,然後你要進入森林,去找它。編舞的過程就是你走進森林的過程,你聽到的鳥叫,你看到樹葉落在地上的樣子,或者停在水畔的鳥兒的樣子,這個過程是很豐富的。說不定最後你根本沒有找到那個呼喚或芬芳,可是尋找的過程完整了。開始的方向很清楚,中間編舞的時候完全要針對眼前的舞者,一起來互動,最主要的是對於“芬芳”的堅持。
雲門經常在台灣各地做戶外演出。有一次在南部鄉下演出之後,一位大娘跑到後台說一定要見見林老師,見到我以後就抓住我的手,她說:“林老師,我沒有辦法像學者那樣一五一十地分析它,我從頭到尾都沒看懂,但我從頭到尾都覺得很美,非常感動。”我一直覺得這是我一輩子聽過最好的舞評。這是舞蹈最重要的特點,它沒有辦法把講故事當作重點。
選自《耀慶職人訪談錄》
作者: 王耀慶等
出版社: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副標題: 遊藝的人
出版年: 20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