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我手邊的長篇小說《南海潮》樣書,是黃華先生十年磨一劍的嘔心瀝血之作,即將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作者告訴我,為寫這部小說,他先後閱讀了2000萬字的史料,光是為了寫土匪,就翻爛了一本《廣東土匪史》,小說裏單眼鳳的掏眼自殘練就槍法,就是取材於原型「單眼英」。我認真看完《南海潮》書稿,覺得作者所言確實不虛。沒有豐富的閱歷,沒有對生活細節的大量掌握,是寫不出血肉豐滿的好作品的。
我相信,文學作品的寫作,一定是和寫作者的經歷和氣質有着密切聯繫的。《南海潮》是一曲關於民族和個人苦難的記敘與吟詠。看得出來,這部作品作者寫得很用心,下了大力氣。作者塑造的鄉紳許文平、民女出身的女匪首「單眼鳳」、兄弟相殘的許寶金、許寶銀、被立貞節碑的細腳女人寡婦秀珍、含羞自盡的疍家妹楊美蓮等諸多人物立體豐滿,有血有肉。海邊生活的經驗給了黃華先生大量最豐富的真切的細節,比如如何捕鯊,讓讀者跟隨作者的文字在層層推進的敘述中感受到人鯊鬥智鬥勇的驚險和魅力。小說的敘事語言也很鮮活生動,「遠離海坡灣台地上的農田,表層龜裂的道道縫隙織成無數張爛漁網似的」,「炎熱的中午,樹上的蟬兒耐不住乾渴,鳴聲尖細微弱」,「村人空巷而出,像豪雨後出現的大水蟻圍滿了海灣一角」「差粒米」……這樣的語言描述可以說滿篇皆是,很有南國那方水土獨特的氣息和韻味。小說以南中國海的一個村莊為依託,刻寫了粵西這塊土地上發生的天災人禍:動亂、戰爭、屠戮、災疫……藉此展開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海邊百姓生活和社會變遷的歷史卷軸。這幅卷軸上那些血肉豐滿的人物,他們的愛恨情仇,奮鬥拼搏,猶豫糾結,生生死死最終卻又難逃隨波逐流、桅斷帆破的宿命,令人扼腕長歎,也讓我們沉思不已。
《南海潮》的寫作,我更願意稱之為是一次文學意義上的降維寫作,也是對沖擊破壞常規閱讀經驗的一次探索。作者從通常文學寫作理念上做出了有意無意的後撤,歷史觀、道德觀、美醜是非等等常規的邊界和理念似乎隨海潮悄悄隱退,浮出水面的是大量原生態的生活場景、行為及心理活動,透過文字裏的世間瑣事、男婚女嫁,是滿溢的、五味雜陳的人間煙火氣。文學敘事倫理上對意義和價值的追逐讓位給了世俗生活的活色生香。作者刻意將目光盡其所能地集中在大時代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愛恨情仇上,他更關心的不是宏大的歷史變遷主題,而是在大歷史中的小人物、小日子,以及由這些小人物小日子組合而成的世俗社會的俗世煙火,那些人,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和日子,折射出的,也許不僅僅只是那個時代的世俗圖景,今天的我們,何嘗不是曾經的他們?長篇小說是時間的藝術,也是空間的藝術,更是結構各種關係並展示各種關係內在邏輯的藝術。在黃華的小說裏,隔著歷史的時空,今天的我們和曾經的他們建立起了一種聯繫,這種聯繫和呼應促人沉默,讓人深思。有此片刻的沉思,黃華的這一次寫作也就有了他的價值和意義。
世間沒有完美的文學作品,只有平淡的作品與有特色的作品。一部文學作品,有爭議、有衝擊力也許才是這部作品的內在生命力。「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莊子•漁父》)。觀《南海潮》,可以感受得到作者的精誠。
讀罷《南海潮》,我們發現,文學的寫作,在信條與規矩的另一端,在善惡之間,黑白之間,美醜之間、真偽之間,繁簡之間,還存在着大量的灰色地帶或曰混沌的空間。這種灰色地帶,對於所有喜愛文學創作的人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因為它們才意味着生活的複雜性,才讓文學有了豐富複雜的表意空間。兄弟相殘,冤冤相報,代代不已,時代劇變、家族更迭,個人在歷史的巨變與風暴中的無力感從未擺脫。寫出微渺個體在大歷史中的無力感,進而引發對生命、對存在意義的思考,可以說是《南海潮》向讀者奉上的最大的誠意。我甚至覺得,這種闡釋出來的價值和思考,並不在黃華先生的預期之中,卻意外難得地證明了一件事,文學創作是有自己的規律的,小說是有自己的邏輯的。正如托爾斯泰所言,不是他讓安娜去臥軌自殺,而是安娜自己要去臥軌自殺。黃華竭盡所能地呈現人物、日子與生活的毛茸茸的質感,給讀者留下了足夠的意義開掘的空間,這其實是一種看似大拙的巧妙,希望《南海潮》的下篇能給我們更大的衝擊。
作者:王山,著名作家,曾任《文藝報》副總編輯,《中國作家》雜誌社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