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噴布掘金夢碎 索賠路漫漫

2021-06-18 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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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捲全球的新冠疫情,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有人看到疫中商機,賺得盆滿缽滿,也有人判斷失誤,傾家蕩產,人生跌入低谷,甚至隨時變成社會定時炸彈,一觸即發。
 
 「實在太不公平了,我真的很想報復社會,好幾次開著車差點衝進了人群,但最後還是忍住了!」35歲的張建(化名)坦言,對生活已經完全喪失信心,每天都不受控地想著怎麼死,但家裏還有老老小小的10口人要靠他吃飯,所以下不了決心。
 
 去年的這個時候,張建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小老闆,打拼了十幾年,攢了一筆不菲的收入,正籌備開展新的生意,一家人憧憬著未來的幸福。殊不知生意沒做成,投進去的幾百萬全沒了,一年後的他患上抑鬱癥,厭世憤慨,全家人也生活在愁雲慘霧中,而壓垮他的就是一部本來以為可以賺大錢的熔噴布機器。
 
 「熔噴布之鄉」整頓土炮機
 
 張建是鎮江人,那是一個熔噴布集中生產地,在疫情初期,甚至被外界戯稱為「熔噴布之鄉」,但是生產都很不規範,大部分用的都是十幾二十萬、很簡陋的「土炮機」,後來政府部門也開始了相關的整頓。
 
 1986年出生的張建,雖然剛滿35歲,但已經在社會上打拼了20年,家在農村的他還有一個殘疾人哥哥,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中學還沒有畢業,15歲的他就綴學出來打工,後來自己創業,開了一家it公司,賺了一筆錢,他打算在徐州買房子,把家人都接過來,落地生根。
 
 結果碰上了疫情,張健坦承從口罩短缺的供應和飛漲的價格中,看到了商機,加上近年網絡公司的生意一般般,早就想改行,另謀出路,於是把打算買房子的錢投到了生產熔噴布上。但他不想投機取巧,只賺短期快錢,而是想把生產熔噴布作為一門長期的生意,而且要用正式的機器生產合規的產品,「這畢竟是和公衆健康有關,也關乎自己以後公司聲譽的事!否則我花十分一的價格買部土炮機就可以了!」
 
 於是張健開始尋找購買合規的機器,在4月初,從網絡的廣告中,看中了湖州長興德瑪克的機器,「覺得那是一個大廠家,而且當地的政府也都有出來站臺,肯定沒問題。」4月16日,他簽下了一份「大價錢」合同,花430萬訂了兩部機器,平均每部215萬,比起十幾二十萬的「土炮機」,要貴上十倍,但他覺得值得,「正規的機器生產出來的布,質量才有保證!」當天就付了一半的定金。
 
 有了合規的機器也得有配套的廠房設施,張建又跑到揚州租下了上萬呎的廠房,為迎合廠家提出的供電要求,還特地花了幾十萬做改造,換了高頻變壓器,再加上裝修備料等,花了300多萬,連同機器加起來,一共投了大約800萬。
 
 傾盡畢生積蓄 料很快回本
 
 這裏面除了自己做生意賺下來的錢,還有老家房子的抵押,哥哥的畢生積蓄,親戚們的借款入股等,但當時的張建信心滿滿,想著投入這麼多,只要自己認真做,很快就可以回本。
 
 到了5月10日付完了全款,好不容易等到機器到位,廠方的調試人員上門調了三次,半個月快過去了,到了快5月底,發現兩臺機器都沒法生產出正常的熔噴布。於是自己又花了28萬一個月的薪水,請了另外一位工程師專程過來做調試,又調了十幾天,換了各種的配件,奇跡還是沒有出現。
 
 直到有一天,揚州工商部門的人過來辦手續,看到情況忍不住悄悄提醒了一句,機器好像是「三無」的,沒有合格證,沒有說明書,也沒有檢測報告,甚至連個標籤牌子都沒有。
 
 張建才恍然大悟,想起找廠家理論,「料沒問題,電也沒問題,工程人員也沒問題,是機器出了問題,怎麼調也不可能調好的。」
 
 本來的雄心壯志被一盆冷水當頭澆,「千算萬算,沒想過會是機器出問題!」他說開熔噴布廠並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打算長期做下去的,所以做了詳細的規劃和考慮,有想過當時口罩的價錢高得離譜,肯定不可持續,以後的供應多了,市場肯定會漸漸冷下來,「但沒有問題啊,只是利潤少了,只要認真做還是有錢賺的。」
 
 結果,厰子當然沒辦成,投進去的800萬全沒了。沒有辦法,只能走上索賠之路。整整一年過去,廠家找過,當地政府部門也找過,連信訪辦,公安局都去過了,甚至省裏,北京都跑過了,還是沒有要回來一分錢。
 
 去年6月份到了德瑪克,張建才發現並不是只有自己才遇到這樣的問題,廠外早已擠滿了前來索賠的同行。
 
 一開始廠家還有派出代表來談,但談來談去都談不出所以然。由於人數眾多,後來當地的政府也成立了協調小組,專門處理這件事情,但事情還是沒有得到解決。因為調解方案給出的賠償額,祇有購買機器的25%,張健沒辦法接受,「根本不夠還其他股東的錢,然後房子抵押的債務還得繼續背著。」
 
 只想拿回機器的錢
 
 「我的要求不高,那些買料和廠房的投資就算了,只想拿回買機器的錢,甚至拿不回全款,打個9折8折,我也認了。」張建說,自己找檢測公司做的質檢沒有被認可,為求公平公正,完全可以讓政府牽頭來對機器做測試,費用可以讓索賠的企業來付。
 
 這一年的索賠路走下來,不只磨掉了張建在事業上的鬥志,還讓他完全喪失了對生活的信心。損失的800萬不只是他全副的身家,裏面還有人情和外債,對家人的承諾和照顧,
 
 更重要的是對未來的期盼和信心,可以說是孤注一擲,結果是賭輸了,而且輸得很徹底。
 
 張建說自己也是個苦孩子,憑自己的努力,奮鬥了整整20年,才累積了這麼一點點的資本和財富。但一下子全沒了,好像又回到了15歲一窮二白的時候,只是自己卻再也沒有力氣重新拼搏個20年了,「我的勇氣已經用光了,拼勁也已經沒有了。」
 
 這一次的投資失敗,也讓本來充滿希望和歡樂的一大家子也陷入了危機中。他和妻子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家裏除了年邁的雙親,上面還有個93歲的老奶奶,殘疾人的哥哥嫂嫂生有一對兒女,十一口人,全部都靠張建一個人來養。
 
 父親得了癌癥,本來已在康復當中,因為這事的事件,擔憂過度,身體又出現狀況。雙胞胎女兒本來打算在徐州上小學,但現在買不到房子,落不了戶口,只能回老家上。「過去這一年,家裏都沒有過笑聲,春節一家人也沒聚在一起好好過!」
 
 張建和妻子的感情本來很好的,妻子雖然沒有責怪他,但現在的他幾乎不說話,兩人完全沒有了溝通和交流。
 
 不只錢沒了,信心沒了,寡寡不歡的他還得了抑鬱癥,要靠吃藥來控制情緒,整天胡思亂想,做著白日夢,晚上也睡不著,「總是希望突然有好消息,或者有個包青天出來主持公道。」他直言,這是人生的最低潮,過去二十年幹活多苦,都不覺得苦,此刻卻覺得很無助,很壓抑。「就覺得沒有說理的地方,對這個社會很失望,對人生很厭惡,不想繼續活下去!」
 
 患上抑鬱癥 總想同歸於盡
 
 無數次,張建總想著怎麼和德瑪克的人同歸於盡。「我有想過死在廠裏,或者在政府大樓前面,甚至開車衝進人群裏,這樣才能引起關注!」可一想起家裏的老老小小,他只能硬生生地壓下了自殺的念頭,「如果我死了,家裏人該怎麼辦呢!而且我也擔心對小孩子會有影響,給她們的人添上污點!」
 
 張建坦言,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或者最後也只能接受25%的賠償,無論是哪種結局,他都看不到人生的希望了!隔著電話,能聽到這個大男人哽咽的聲音,「我已經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謝謝你的採訪,給了我一點點的希望!」
 
 張建的經歷並不是個案,據一份有名有姓的統計表格,一共有261家企業或者個人向德瑪克買了548臺機器,全部因為質量問題要求退款,涉及金額將近8億元。單是其中一個據說是核實過身份的微信群,就有76家企業在裏面,這些人來自全國13個省。
 
 聽說德瑪克生產了超過1000臺機器,但有些買家是當地人,所以就沒有公開出面索賠,但這個數據沒有辦法證實。
 
 白聰(化名)來自山西,過去這一年幾乎都在外跑索賠的事,前兩個月才回家開始埋頭賺錢還債,他戯稱自己已經是「老革命」了。
 
 和張建的鬱鬱不歡不一樣,電話裏的白聰聲音洪亮,聽得出來是個樂觀的人。但他強調自己永遠都不會妥協,不會放棄追討合理的賠償,就算追一輩子也要追下去。
 
 之前白聰是開小飯館的,也是在疫情當中看到了口罩的商機,對於外間有批評說是發國難財。他很不同意,「這也是對社會的一種貢獻啊,國家有難,市場有需求,我們來填補供應空缺,不哄抬價格,也不生產偽劣產品,憑自己的勞力賺錢,也為社會出一份力,有什麼不對呢?」
 
 當時白聰的家鄉,就沒有生產口罩的相關企業,所以他打算做完熔噴布,還要做口罩,提供一條龍的生產服務。他也是考慮了所有的市場和價格問題,就是沒有想到最後會栽在機器的質量上。
 
 3月底,看了各種的廣告後,聯繫到德瑪克的銷售經理時,他告訴白聰,公司即將上市,還給他看了當地領導來他們廠裏參觀出席活動的照片,說是領導幫他們推銷了不少臺機器。更重要的是經理強調他們的機器生產出來的熔噴布質量相當不錯。
 
 機器海鮮價不停飆升
 
 在電話裏,白聰就決定用80萬購買一臺機器。4月2日飛到湖州簽合同,就已經看到來買機器的人都大排長龍,價格也改成了90萬,吃完午飯,回到廠裏,經理就說價錢已經加到118萬了。因為已經下定決心要買,也就沒有在乎那28萬,他大筆一揮,簽下了合同。離開的時候,聽到價格又上升了,已經賣到150多萬了一臺了,但依然供不應求,他還慶幸自己合同簽的早,省了一大筆。
 
 機器定下來,回到山西,白聰租下了一個800平方米的廠房,又花了幾十萬元搶購了「母料」聚丙烯,當時已經有3萬多塊錢一噸了,前前後後又花了100多萬,加起來也就200萬,當中除了自己的積蓄,親朋好友的入股,有很多都是借回來的。
 
 本來定了4月18日提取機器,結果推到20號還只能提一部分,還得親自去廠裏盯著,甚至還要動手搶零部件,搶到什麼就是什麼,亂得跟菜市場似的。
 
 到了22號早上,所有的機器和配件才全部提取完畢。本來是要在德瑪克公司做的測試,結果經理說人手不夠,要馬上運走,再派員到當地做調試。看着廠外伸長脖子等著機器的人群,白聰知道不同意,這機器馬上會被其他人提走,他聽到當時的價格已經飆升到240多萬一臺了。
 
 而此時的熔噴布價格已經從正常的2萬塊錢一噸飆升到70萬元一噸。
 
 好不容易等到5月1日,調試人員來到山西的廠裏,搗鼓了一陣子,機器根本沒法啟動。調試人員說是這個廠房的環境不適合生產,於是要按他們的要求租了另外一個廠房,結果機器還是不行。
 
 最後又連續來了兩位調試人員,這一次機器可以動了,但溫度忽高忽低的,生產出來的熔噴布毛毛滿天飛,而且同一塊布有厚有薄,根本就沒法用,幾乎把所有的原材料都試完了,還沒辦法生產出一塊合格的布。
 
 一個禮拜後,廠家又派了一個說是高級一點的調試人員過來,又調了三天,機器溫度不均的問題還是沒法解決。白聰又買了將近50萬元的母料,這時價格也飆升了將近一倍,到6萬元一噸,
 
 這位高級的技術人員忍不住老老實實的說,不只是白聰家的機器不行,他之前去調試的那麼多家企,就沒有一臺機器是調試成功的。他悄悄的說,德瑪克本來也不是幹這個事情的,從來沒有生產過這種機器,只是因為口罩火了,才臨時召集人員來做,其實很不完善。
 
 花100萬買了三無機器
 
 白聰此時才發現手裏面的機器,所有的合格證說明書都欠奉,他才知道自己信錯了人,千挑萬挑挑了個爛橙子。於是在5月底就買了機票,再次去到湖州,打算找德瑪克理論退錢。他再次見到廠門口人山人海,但這一次不是來買機器的,全部都是來退機器的。
 
 和張建一樣,白聰從此也走上了漫漫索賠路,過去一年他幾乎沒著家,從縣裏,到市里,到省裏一直到北京,跑了個遍。每天就是吃泡麵,住最便宜的酒店,夏天特別熱,四十幾度的時候還在德瑪克門口暴曬,中間想去個洗手間,門口的保安都不讓進。
 
 一大堆同病相憐的人,本來不相識,為了索賠走到了一起,但到了去年底,人越來越少了,「很多人都受不了了,生活還得繼續,還得繼續賺錢養家餬口,更多的是還債吧,因為很多人把所有的家底都押上了!」
 
 調解中心開出來的賠償金額基本上都是介乎20%左右,有些人頂不住也就接受了,拿到多少是多少。也有聽說個別關係比較好的拿到了八成,甚至9成的賠償。
 
 白聰沒有接受調解,「賠20%能幹啥?」在連續堅持了半年多索賠的日子後,他也在前幾個月回到了山西,又借了高利貸,還掉了一部分的借款,然後開了一個小攤子,早上5:00起來賣早餐,接着午餐一直到下午3:00,回家休息幾個小時,傍晚6:00又再開攤做生意,做到晚上11:00才回家,記者也幾乎很難和他聯繫上。
 
 「沒有辦法,必須賺錢養家還債!」白聰説,日子雖然過得很苦很累,還頂得住,但最讓他內疚的是,因為湊不夠錢,把兩個孩子交學費的幾萬塊錢也挪用了,結果孩子要去到比較偏遠的縣城上學,每個月只能回來一次。太太也因為這件事情每天都和他吵架,兩個人鬧的都快離婚了,家裏幾乎沒有一天的安寧。
 
 只要有一口氣就會追到底
 
 在追討期間,白聰也親眼目睹了一起索賠的同伴,有人站在十幾樓的窗戶外,想要往下跳;有的人爬上了地盤的鐵塔,摔成了重傷;還有的人喝下了整瓶的農藥,被送到醫院洗胃了,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為要活著就有希望,他還要留著一口氣去討錢。
 
 「因為我沒有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哪怕機器有一天正常運作或者能生產出一米合格的布,我也認了,但現在這樣子太冤了,如果不追下去,我也沒有辦法向自己交代!」白聰說,還是相信政府,相信這是個法治的社會,不會黑白顛倒,總能給出一個正義的裁決。「德瑪克的機器出了問題,就必須承擔責任,如果賠不了那麼多錢,國家同意它破產,那我也認了!」
 
 調查組:是市場行為
 
 德瑪克事件引起了外間的關注,當地政府也就此成立了特別調查小組,由長興縣政法委常務副書記高福良任組長,他曾經在電話裏接受記者的採訪。
 
 高福良說這是市場行為,是德瑪克和客戶之間的一個合同糾紛。熔噴布的價格因為疫情高漲,但是內地的疫情控制的比較快,而且也處理了熔噴布的亂象問題,價格很快就回歸正常,很多人期待的暴利就沒有了,買機器的人心態也發生了變化。但他強調政府還是極力的去協調,比如要求德瑪克拿出
 
 部分的利潤出來做賠償,就是為了支持這些企業,給他們因為市場價格下跌做出補償。
 
 至於德瑪克的機器到底有沒有問題?高福良説,買機器的人單方面做的檢測報告是不被認可的。需要雙方一起來確認合同的條款有哪些項目需要做鑒定。德瑪克也有做過質量鑒定,如果想要了解詳細的情況,他著記者把聯繫方式發過去,他讓負責宣傳的人員來回復。
 
 德瑪克:購買者反悔鬧事
 
 記者隨後又聯繫上了德瑪克董事長王巍植,想聽聽作為出被索賠一方的説法。他的口吻基本上和高福良相若,先是說這是一個商業行為,也是疫情當中的一種投資,但由於熔噴布的行情發生變化,所以購買方就反悔鬧事,廠方會全力配合政府的調解,不方便說太多。至於公司生產的機器到底有沒有問題,他說要留給專業的人士去處理,讓記者把聯繫方式發給他,再作回復。
 
 記者發過去的信息,同樣如沉大海,再也沒收到德瑪克的回復。
 
 在外間不少人看來,還真的可能覺得就是企
 
 業之間的糾紛,甚至有人說索賠的人想發疫情財。有代表索賠企業的律師說,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況,企業是出於什麼目的去購買機器都好,關鍵在於機器的質量有沒有問題,最好就是由政府牽頭,做一次雙方都公認的質量檢測,
 
 根據今年1月1號實施的民法典合同編第511條,雙方就品質約定不明確的,直接按照強制性國家標準,推薦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及合同目的特殊標準逐層來認定。該律師指出,在熔噴布機器上沒有國家強制性標準,所以就應該依照行業標準來執行,所以品質鑒定結果對處理這次事件就更具有重要意義。
 
 這件事情到底誰是誰非,不能單聽任何一方的講詞,還真的得交給專業的人員去鑒定,但一定要盡快的好好的去處理,因為每一個索賠數字背後可能都有一個家庭,有一個失落的人生,不知道裏面有多少個張建,但如果有一個人有控制不了的一刻,有可能就會釀下無法彌補的大錯。
 
 記者 木子
[責任編輯:岳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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