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報
-- 天氣
祖巷

祖巷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0 10:40:10 來源:香港商報網

    王劍冰

    

    來到珠璣巷的時候,就望見了一幅畫,畫面中有藍色的河,白色的牆,黛色的瓦。農家正在曬穀,金燦燦一片,從這邊鋪到那邊。淺月掛在天穹,等著與太陽輪崗。遠處是水纏繞的田野,有人還在收割,稻浪起起伏伏推涌著,鳥兒在上邊撒網。再遠是綠色的群山,蒼茫無限遠。

    誰能想到呢,這裏,就是當今廣府人及海外華僑的發祥地,被稱為「祖巷」的地方。

    橫亙粵桂湘贛邊的山脈,古稱五嶺,東首的大庾嶺,為廣東與江西的界嶺,長期阻斷了兩地交通。按照以前的說法,大庾嶺以北統稱中原,以南則稱為嶺南。巧的是,嶺北為章水之源,章水入贛江再入長江,溯水至重慶,順流到上海。嶺南則為湞水之源,湞江與武江在韶關匯合為北江,而後入珠江,通廣州,達雲貴。由此可知,打通了大庾嶺,便打通了中原到嶺南的通道。始皇帝嬴政深知這一點,統一中國後,選擇在大庾嶺中段的梅嶺劈道開關。

    多少年過去,故道已不堪行走。到了唐代,張九齡接受使命,繼續在梅嶺開山劈路。他的家在嶺南曲江,祖上過梅嶺的艱難,讓他對這條路的重要性再熟悉不過。這樣,擴通的梅嶺一度成為連接長江、珠江兩條水系最短的陸上要道。中原內地和嶺南地區的貨物輸送,人員的往來走動,無不得益於這條古道。史書曾記下當時的熱鬧場景:「商賈如雲,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諸夷朝貢,亦於焉取道。」跟着熱鬧的,還有嶺上的梅花,每至嚴冬,銀裝素裹,馨香陣陣。

    過來梅嶺20公里的珠璣巷,也成為了熱鬧之地。歇腳的、留宿的、久居的,酒肆客棧有二三百間,山珍雜貨、當鋪票行、糧草藥材、布疋煙葉應有盡有,據說商販和居民多達千戶。

    唐宋至元初,世居中原的漢族曾經多次大規模遷徙,避難者有黎民百姓,也有文官武吏。一些人選擇往南,他們越過黃淮,越過長江,能安身則安身,不能再順著贛江走,贛江到頭,棄船上岸,遇到梅嶺也只得翻過去,翻過去才能知道未知。

    張九齡的祖先便是較早翻越梅嶺的人。他們逐山而居,再不受驚惶與排斥。還有一些身份特殊者,也在古道留下了沉沉的足印。蘇東坡被貶惠州先行走過,數年後又從這裏返回,在嶺頭的村店休息時,與一位老人感慨有贈:「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禪宗六祖慧能從中原來,帶着五祖傳下的衣缽,也曾在梅關停留。之後,他到了南雄的南華寺講經說法,把自己永久留在了那裏。

    還是把目光移到那些人身上吧,那是一群歷經數月艱辛的茫然者,本就遭際了各種各樣的磨難,飽含著苦痛與無助,家的概念,越往南越空。卻沒想翻過大庾嶺,有個珠璣巷等在那裏,就像雪中的炭屋。無論哪個屋門開啟,都會有一張笑臉相對,有些還夾雜著熟悉的鄉音。家的感覺復蘇了,珠璣巷周圍,又多了一些墾荒者。

    如此,珠璣巷與梅嶺,就構築在同一處審美座標上。一千多年來,珠璣巷聚攏了多少中原人?數不清了,時間留下的姓氏就有174個,這些姓氏的後代更是多達7000餘萬,遍布海內外。百家姓夠多夠全了,超過一百七十個姓氏的集合,完全是一個人間奇蹟。難怪他們尋根覓祖時,會說遠方有一棵大槐樹,近處有一個珠璣巷。

    

    進了村子就看到了高高的牌樓,上面寫着「珠璣古巷 吾家故鄉」。我先見到了家鄉的花,艷紅艷紅的,有點兒讓人懷疑是假的,一問,洛神花。中原都沒有聽說過的花,在這裏開得這般好。守著花的女子說,這種花富含氨基酸,剝開花瓣泡水,對人好著呢。

    800多年的駟馬橋臥在彩虹里,橋下一道水,流得更久。石雕門樓框著悠長的古巷,巷道鋪著石子,凸凹的感覺,透進腳心。雨和塵沙,會順著凹痕滑走,滑走的,還有轟轟烈烈或平平淡淡的時光。

    明清時期的老宅子,有些挺立著,有些歪了肩角。灰薄的瓦,干打壘的牆,牆上刷的白灰,掉了一半的皮。一口「九龍井」,依然清澈甘冽,釀出的酒、沏出的茶都味道淳厚,制出的豆腐也嫩滑爽口。

    慢慢地發現,這些擁擠的房屋都有極高的利用價值,不惟是生活功能,還有團結功能。瞧,屋頭大都貼了祠堂的名牌,這邊是謝氏祠堂,那邊是彭氏祠堂,彭氏旁邊是楊氏,楊氏旁邊是馮氏,然後趙氏、鍾氏、賴氏……

    如何有此密集的祠堂?問了縣史辦的李君祥才知道,最近一個時期,前來認祖尋親的特別多,來了到處打聽,七嘴八舌的說不清楚,於是在街上設立了姓氏聯絡點,以方便遠道來的老鄉親。

    我隨腳踏進旁邊的謝氏祠堂。陽光從祠堂後面照進來,滿屋亮堂。房屋設計很講究,會在後方為太陽留下通道,中間為雨水留下位置。這樣的老宅氣韻祥和,舒適透爽。一側的牆上貼著紅紙,上邊寫着人名。一位老者從後面走出來,還沒看清臉面,先見到露齒的笑,說來了,謝家的?我說是來看看。老人叫謝崇政,75歲了,三個孩子都在外地,自己與老伴在這裏,沒什麼事,就幫助謝家迎迎客人。說話間我已經明白,牆上的名單,都是最近前來認祖的。

    告別老謝出來,閃過諸多門口,右手一個門臉扯住了腳步。門上錯落畫著一個個方框,每個方框顏色各不相同,在巷子裏很是紮眼。正奇怪,一個女孩從裏面出來。女孩叫劉瓊,高中畢業後嫁在珠璣巷,夫家姓徐,想干點兒事,就盤下一個門店,賣些跟古巷有關的物什。我說門上的色塊很吸眼球。劉瓊說隨便想的,還要在這些色塊里寫上各個姓氏。哦,仍然同珠璣巷的特色一致。

    前面又出現了一座門樓,供奉著太子菩薩,上面的石匾題為「珠璣樓」。門樓兩旁,有不大的攤子,擺著細長的捲煙,竟然叫「珠璣煙」。攤後的女子說,珠璣巷早就有種煙的歷史,自家的煙葉收了用不完,便學著做捲煙,就地消化。巷子裏還有不少賣臘鴨的,一排排臘鴨掛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彩,而且都標著是「臘巷」的臘鴨,一問,臘巷就是珠璣巷的一條街。這讓我立時想起前兩天遇到的老者,難道他是珠璣巷人?

    我來時,臥鋪外邊走廊上一個小女孩讓老人跟着她學詩,老人總是說錯,小女孩就一次次地教。慢慢知道,老人是在為兒子帶孩子,他不習慣守在高樓上,便帶着孩子回老家來。小女孩長著一雙明亮的大眼,蓄一頭短髮,很是可愛。當了好一會兒學生,爺爺說,我來說一個,你也跟着學,爺爺就一句一句地說著當地的土謠:

    月兒光光照地塘,

    蝦仔乖乖訓落床。

    蝦仔你要快快長,

    幫著阿爺看牛羊。

    小女孩真學了,學的腔調也跟爺爺一樣,引得大家發笑。後來知道他們也在韶關下車。這小女孩叫安安,她說爺爺家在居居。我問老人「居居」在韶關哪裏,老人說在南雄。我恰巧要去南雄。老人說,歡迎你到我們村子去看看,現在外邊來的人可多了,還有旅行社的。後來才知道,老人的口音被誤聽了,比如說村裏的人「不傻」,實際上說的是「不少」。那麼,老人口中的居居巷,可不就是這個珠璣巷!老人說他們那裏的臘鴨譽滿嶺南,只有「臘巷」的人做的臘鴨才正宗。老人說他姓劉,一個村子以前有一百多個姓。當時覺得他過於自豪,現在明白他講的是實話。

    我便有意去尋找劉氏祠堂。

    這是古巷較大的一座祠堂,深而廣,屋頂的天窗不止一個。陽光射進來,裏面顯出明明暗暗的層次,案子、條凳、廊柱、匾額,使得整個祠堂器宇軒昂。我們進門的時候,一個女子從旁邊跟進來,顯現出友好的熱情。她姓沈,嫁到了珠璣巷的劉家,有兩個孩子,大孩子已經24了,在外邊打工,小的在鎮上讀小學二年級。她說祠堂是劉氏宗親舉行大事的地方。她1994年結婚,也是在這裏擺的酒席。娘家在60公里外的瀾河鎮,當時條件不像現在,夫家只是租了輛麵包車和工具車,麵包車接新娘,工具車裝嫁妝,直接到祠堂里舉行婚禮。她和丈夫是打工認識的,現在丈夫還在打工。我問劉姓在珠璣巷有多少人,回答是十幾戶。

    李君祥說,珠璣巷的人漸漸遷出去,現在留下的還有350多戶,1800多人。十幾戶也不算少了,劉、陳、李、黃都屬於大戶。

    為何一個女人家,在這裏照料祠堂?她說現在留在家裏的人少,又不能冷落了那些外來認祖的鄉親,就商量著一家出一人,一人管一年。問她可有勞務費?她笑了,說給什麼錢,都是自家的事情。我也笑了,問可認識一位姓劉的老者,剛剛從湖北接孫女回來。她搖了搖頭,說沒在意。我突然想起來,說女孩叫安安。她還是搖了搖頭。

     巷頭汪著一泓水,水邊一棵古榕,鋪散得驚天動地。水叫沙湖,連著沙河,水從橋下流走,順著古巷流到很遠。沙水湖北畔,有個「祖居紀念區」,區內一座座新起的祠堂,有陳、黃、梁、羅、何等幾十姓,各姓宗祠風格各異,氣勢雄偉。李君祥說,外邊來的人多,來了都有捐助,原來的祠堂都小,舉行什麼儀式擺不開,就建了新的。這些祠堂都是仿古建築,有的還立了牌坊,哪一座都比原來的宏闊。

    轉到黎氏祠堂,石牌坊那裏,我看到一位老太領著一個小女孩玩,小女孩要掙脫老太去追一個男孩,老太拉拽不住,便放了手。我忽而醒悟,難道老者說的不是姓劉而是姓黎?我上去叫了一聲安安。小女孩回頭來看,還真的是那個安安。安安好像記不起我是誰。我就念:朝見黃牛,暮見黃牛……小女孩終於想起來了,說你來找爺爺玩嗎?我說是,我就跟趕過來的老太說起火車上的事情。老太似聽不大懂我的話,我問老太是安安的什麼,她說是婆婆,後來才明白是安安的奶奶。小男孩把安安拉走了,奶奶又緊忙跟去。

    我很想見到那位老者,我想問問他,為什麼他祖上沒有離開珠璣巷。當然,他也會說這裏的水土好,人脈好,留下自有留下的好。

    離開有些熱鬧的街巷,深入進去,便看到了生活的自然。那是嶺南特有的鄉間景象。    長葉子的芋頭,在土裏不知道有多大。開花的南瓜,一個個垂掛着,無人摘取。牆上翻下的植物,像仙人掌卻不長刺。秋葵順著高高的枝,獨自爬過了牆頭。一種叫青葙的植物,下邊白,上頭一點紅,蠟燭一般。

    一個個門內,都乾淨整潔,有的院裏曬著辣椒,紅紅黃黃的,好幾攤子。有的門通著後邊,過去看,一間間住房都有人。見了,熱情地招呼,問來自哪裏,姓什麼。

    樹也多,除了認識的樟樹、榕樹之類,有一種樹,滿樹黃,以為是葉子,其實是花。還有一種樹,撲棱一身粉白,說是叫異木棉。

    

    這裏不產珠璣,也不是販賣珠璣之地,何以叫了珠璣巷?可以肯定地說,珠璣巷的名字是有來頭的。

    還真是,珠璣巷原名敬宗巷,改成現名有兩種說法,一個是說唐中期敬宗巷人張昌,七世同堂,和睦共居,聲名遠播。皇帝聞說,賞賜給張昌一條珠璣絛環。後來這位李湛皇帝駕崩,被賜廟號敬宗。為避諱,當地人改敬宗巷為珠璣巷。在南雄的《張氏族譜》中,便對「孝德」格外推崇,其家訓除「崇祀祖先」外,還有「孝敬雙親、友愛兄弟、訓誨子侄、和睦鄉里、尊敬長者、憐恤孤貧」,並強調「子孫眾多,無甚親疏」、「同鄉共井,緩急相依」,因此為鄉里所讚頌。

    珠璣巷仍有張昌的故居,故居門口一幅對聯格外醒目:「願天下翁姑舍三分愛女之情而愛媳,望世間人子以七分順妻之意而順親。」張家先人張九齡有話:「治國之道,實由家治也。」代代傳承的祖訓,被張氏家族視為家庭建設之本,族中尤其在意和睦家風的維護。張昌是張九齡後世裔孫,張家人丁興旺,又孝義和睦,自然有人傳話,得此賞賜,由此而改巷名也是說得通的。   

    第二種說法是南宋時,地處中原的開封祥符許多官員及富商,為避元人而大舉南遷,越大庾嶺定居於南雄的沙水鎮,因祥符有珠璣巷,於是將此地改為同名,聊解思鄉之情。這種說法也有說服力,而且,在此地洙泗巷東側,原來還有白馬寺,與中原的白馬寺名字相同。例子還有,廣州荔灣區有一條內街,也叫珠璣巷,當地人稱這裏的先民是由南雄珠璣巷遷來,難忘故園而叫其名。據說,這些有身份的人當中,就有扶助趙匡胤登基的開國功臣羅彥環,他曾官至御前忠勇太尉翊郎。趙匡胤對這些手握重兵的武將心存疑心,羅彥環只能稱病自行退隱,又怕丞相王薄算計,便沿江西往南,翻越梅關古道,停駐在了珠璣巷。他在這裏同先後遷來的中原仕宦與巨家望族相處和睦,對當地土著也體恤有加,曾經的地位以及與人為善的處事方式,受到珠璣巷人的尊重。

    無論哪一種說法,都表明珠璣巷不是一般的鄉村野巷。巷子的居民,有豪情也有能力,結交那些內地的後來者,結交得越多,影響也就越廣。此或也是珠璣巷不斷擴大的原因。

    現在,這個改變著一代代中原人命運的地方,已看不到多少痕跡。但一個個遠道而來的人,又讓我堅信,這裏確實是一個寓言般的地方,讓你不得不駐足,不得不思索,不得不滋生敬意。說是一條巷,實則是一條通衢大道,那種民族意義文化意義上的大道。

    當地人說,最先的一條巷子,隨着一撥撥的人來,不斷擴展,甚至連帶起周圍的村子,即使今天,這裏也還有三街四巷:珠璣街、棋盤街、馬仔街;洙泗巷、黃茅巷、鐵爐巷和臘巷。

    我從中看到了中原人與當地人新型的鄉親關係,這種關係具有恆久特質。

    你看,時值冬季,一批中原人來到珠璣巷,巷內已經住滿了人。好客的珠璣巷還是要挽留他們。一位姓劉的老者來到南山坡上,指著大片的黃茅草,發動眾人就地取材。人們行動起來,空地上一時搭起了數十座茅草房,房上漸次冒出炊煙。在一大片裊裊的煙氣里,散出了安逸與清香。就此誕生出一條黃茅巷。珠璣巷西側有條小巷,以生產鐵器農具為主。中原內地氏族來到這裏,看到當地使用的農具十分落後,便開爐鍛造犁鏵、鋤頭、鐮鏟推薦給珠璣巷、牛田村一帶的人。這些農具輕便好用,很快受到人們的喜歡。中原人也就不停地鍛造下去,以供所求。這些中原人聚在一起的巷子,就叫成了鐵爐巷。

    從歷史的至高點看,在北面滿目瘡痍、一片焦土的時候,珠璣巷的茅草屋和鐵匠爐剛剛搭起,那種茅草飄搖的炊煙與鐵器鍛造的聲響,成了新的鄉愁符號。它們展現出來的美好,是陌生的熟識,遙遠的近乎。嶺南在中原人心裏,曾經天涯海角一般,他們或可長久地打量過橫亙的高高的五嶺。凡是堅意地離鄉背井,舉家南行的人,哪個不是遭遇了傷害或怕遭遇傷害?那麼,來到這裏,就不能也不會再受傷害。挽回傷害容易,挽回長久的傷害或長久地挽回傷害,不容易。多少年,珠璣巷都試著做著,以最真誠的態度、最淺顯的理念。

    他們一定有過對視的眼神,來自中原的眼神里,會有七分的猶疑、慌亂與低微,而珠璣巷的眼神含了十分的真誠、友好與溫暖。這兩種眼神的碰撞與交融,瞬間接通了高山流水,七彩雲霓。中華民族,自此有了一個梅香四溢的驛站。  

    有一個字叫善,「善」,念著舒服,聽著溫馨。過了梅關,就看到了那個「善」。那是梅的引領嗎?梅本冰潔、純粹,不張揚,也不熱烈,靜靜地,伴著一道的風,一嶺的雪。看見了,萎頓的燭也會燦白一亮,孤冷的心也會乍然一暖。

    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尤對這個善字格外敏感。那是所有的感覺感覺出來,所有的體味體味出來。必是一個微笑,一杯熱茶,一頓飽飯,而後問你的所往你的所念,而後會接受你的疑問,你的淚眼。可以說,來到這裏的,都會找回漸行漸遠的善良和慈悲的天性。一個個的人就這樣與善結盟,再以善相傳。善,簡單而又深奧,深奧而又簡單,就像珠璣巷,巷子本沒有珠璣,卻又滿是珠璣。

    多少年中,珠璣巷的名字,都在章水與湞水間嘹亮地翻卷。而章水與湞水,名字也是那般美好。這是一個廣泛的融合,姓氏的融合,情感的融合,力量的融合乃至家庭的融合。生活在起變化,起變化的還有觀念。

    善已成為珠璣巷的靈魂,在珠璣巷行走,到處都可以見到像張家這樣的家德家風的楹聯和牌匾。那一個個刻在石頭上、銘在牆壁上、雕在立木上的氏族家訓,或長或短的內容,無不傳達著友善、和睦、禮貌、孝悌、勤儉。由此構成珠璣巷的大環境,無論大戶大姓,小家小姓,只要在這珠璣巷,就是一個大家庭成員。基於這樣的理念,這樣的教訓,這樣的行為,珠璣巷才有千百年的凝聚,千百年的燦然。

    轉著的時候,我似又感覺珠璣巷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圍擋!北方的村子往往會築成高牆壁壘,一旦關嚴牆門,就成了一統天下。而珠璣巷甚至連土圍子都沒有。你很容易從某個地方進去。一個不設圍牆的村子,也就讓你沒有那麼多牴觸,那麼多猶豫,那麼多戒備。

    也不像我去過的另一個古村新田,一村無雜姓,全姓劉,祠堂有四五處,光宗耀祖的大屋一個連著一個。珠璣巷沒有想像的豪宅大院,沒有宰相府、大夫第,也沒有誰修的花園麗景。說實在的,能跋涉千山萬水越過梅嶺的,也必是有過經歷、有過見識、有著主意的人。他們即便有攜帶,也不會在這裏玩大。這裏是平和的歡聚,平等的樂園。來在這裏的人,再狂放不羈,也會約心束性,再柔弱卑賤,也會氣定神安。這是珠璣巷的氣質使然。

    

    老牌樓附近有一口方井,旁邊有座嶺南罕見的元代石塔,上面有36尊羅漢浮雕,這便是有名的貴妃塔。

    傳說南宋度宗咸淳年間,奸相賈似道排除異己,誣陷胡氏兄妹有奪權野心,以罷政要挾皇上。度宗皇帝只得削去胡顯祖官職,貶胡妃為庶民,出宮為尼。胡妃為避賈似道加害,乘隙溜出所居寺廟,隱名改姓,漂泊於市井街頭。珠璣巷商人黃貯萬運糧至臨安,在江邊遇見落魄的胡妃,見其雖衣衫襤褸,卻端莊秀麗,舉止清雅,談吐不俗,便將她留在了身邊。黃貯萬身上,有著珠璣巷良善與悲憫的特質。胡妃跟隨他山一程水一程地來在這嶺南,路上必也享受了新奇的風光與新奇的情愛。回到珠璣巷,兩人結為了夫妻。

    時間久了,善良的胡妃將心底的所有傾囊倒出,一心一意跟丈夫過生活。當地人不會忘記,這一帶遇天災,饑荒嚴重時,胡妃看到水裏的田螺,便告知鄉親撈取來吃,並親手烹調,示範食用,讓一個村子渡過難關。此後,珠璣巷的煮炒田螺流傳至今,成為民間名吃。

    日子本可這樣輕輕淺淺地過下去,誰知皇帝又想起了胡妃,令兵部尚書張欽行文各省查找。家僕早就知曉胡妃身份,便向官府告發。珠璣巷多有難逃的官員富賈,這回又藏了胡妃,賈似道便以珠璣巷人要造反為名,派兵清剿。珠璣巷民不得不紛紛逃離家園。胡妃怕株連鄉人,投井自盡。胡妃讓自己的生命斷然收煞,冥冥之中,仍然是對珠璣巷的愛戀與祝福。她或已感滿足,過了一段常人的生活,有了那麼多的見識,那麼多的友情,那麼多的認可。珠璣巷人同情她、懷念她,在井旁為她修了七級佛塔,塔毀了,人們還是同情她、懷念她,便又重修。現在的這個石塔,立於胡妃死後77年。

    除了前面提到的張昌和黃貯萬,珠璣巷所傳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多。有一位受人景仰的何昶。南唐時,何昶與哥哥隨父居住在河南孟州。父親死後,兩兄弟扶柩南歸老家廬江。守墓三年,何昶被後晉高祖石敬塘賞識,做了侍御史。高祖崩,石重貴繼位,挑起與契丹的戰爭,何昶進諫無用,便託疾辭官。後晉遂被契丹所滅。何昶又為後周世宗重用,受命持節南下,宣撫南漢帝劉晟,被封南海參軍。何昶見雄州民情厚朴,風物淳美,便把家安在了珠璣巷。其時這一帶盜賊連出,民眾驚惶。何昶率兵征伐,粵北得以安寧。南海又有賊匪滋事,何昶再征南海,平定了亂局。因母年高,他常守在珠璣巷孝敬母親。

    何昶所處的年代,屬於多事之秋。此後湖南郴州又發生匪寇侵擾,何昶再次奉命出征。他的兵船沿湞水南下,準備到韶州轉武水北上。船至韶陽灘時,突遇強烈的龍捲風,可嘆一世英豪,與夫人隨船傾覆江中。他們的遺骸後來被人收斂葬於雄州巾山。可以看出,何昶忠義勇猛 ,孝悌愛民,傳達的是珠璣巷的普世價值,因而受到廣眾愛戴。現在珠璣巷建有何氏大宗祠,成為何氏族人聚居之地。就此也想到那位同葬江底的夫人,不知道她為何要伴君出征,是知道此去前途浩茫,放心不下,還是陪伴夫君身旁,是她一貫忠實的義務?那麼,我們說道珠璣巷的美德傳承,也應該有這位夫人一筆。

    還有一個羅貴,被許多珠璣巷人和廣府人尊為「羅貴祖」。最初到珠璣巷來的羅彥環,就是羅貴的六世祖。羅貴20多歲時,想求取功名,卻受到父親羅錦裳阻止,並安排與一金家女孩結了婚。珠璣巷前有一座石雕,講的便是羅貴帶領眾人砍竹結筏,順湞江南遷的故事。男人們將家當背在身上,女人則摟著孩子,孩子帶着不忍丟下的小狗,所有的眼神,都顯得茫然無措。竹筏中屹立的羅貴,悲壯地凝望著滔滔的遠方……

    由此看到,珠璣巷的人,無論是有名還是無名,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古人還是今人,都讓人有一種親和力,一種信賴感。

    史上記載的珠璣巷人大規模南遷有三次:一次是宋室南渡時,迫於追兵而集體逃亡。第二次是珠璣巷貢生羅貴為首的33姓、97戶人家的南遷。胡妃事件則是珠璣巷人的第三次舉家出逃,其中麥氏一姓,「攜家二百餘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居所,要再次捨棄,實為萬不得已之舉。遷徒出去的人中,或有黃茅巷和鐵匠巷的人,回頭的一剎,該是怎樣的心緒?逃出去的散居到了珠三角一帶,那裏地廣人稀,便於耕種,於是開村立族。後來珠璣巷人陸續遷來,成為新的繁衍地。

    有人將珠璣巷稱為中原人涉足珠三角的中轉站,怎不讓人想到村口白髮蒼蒼的老母,迎來了兒子,好生撫慰,又不得不將其遠送。

    珠璣巷,或也是一個準備場、冶煉地,準備充足、冶煉到位,再去更廣更大的地方試水。有人帶去了耕種方式,有人帶去了經營方式,有人帶去了組織方式,更多的,幾乎每個人都帶去了異姓一家、同舟共濟、和諧共贏、開拓進取的珠璣巷人格體系。大家知道,廣東人善交際,不排外,外地人都能在這裏施展身手,此或同廣而深邃的珠璣精神有關。

    這些珠璣巷後裔分布在珠江三角洲的29個市縣以及海外,其中在不少領域產生深廣的影響,如近代的康有為、梁啓超、孫中山、詹天佑、黃飛鴻等,直至今天,珠璣巷人血液中的那種文化特質,早深深融入他們的後人之中。

    可否這樣說,珠江三角州的今天,或與珠璣巷的昨天有著某種通連。

    

    那條路已深入黃昏。夕陽在打點行裝,雲靄正漫步走來。

    我不敢在這樣的巷子裏睡覺,我怕會整夜地失眠。我怕那些疊壓著的腳步,分分鐘敲打我的耳鼓。我會聽到誰的呼喊,比古道還遠。

    一個小小的村巷,幾乎成了一個神秘的圖騰。一批批的人來,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密碼。來的人不同,有的是丟了什麼來找尋的,有的是多了什麼來回送的,有的什麼也不是,就是想到這裏走走看看,走走看看才安心。

    堅守的人,仍堅守著那份微笑,那份情懷,讓你覺出親切和心慰。自此來看,堅守的人責任更大,他們每個人都構成了一個要素,一個意義。

    是偶然也是必然,一個個找尋來的姓氏,親情的橫撇豎挪,分都分不開。天空依然高遠,夜黑了又亮,太陽依然明媚,並且熱烈。雞開始鳴唱,狗吠得同中原沒有兩樣。

    有人在大樹下坐著聊天,看見了,就邀你去說話。說話的人,或是一個村子的,或是多個村子的,或是來自更遠的地方。樹大根深,人走了,樹還在原地等著。老了的樹死了,新的樹又長出來。這棵樹老得不成樣子了,還在遮望著遙遠的思念。樹上飄著紅布條,紅布條上的意思,都懂。跟前的水通著湞江,湞江是更遼闊的水,很多人順了這水往南去,如果再順珠江往下走,就入海了。一些人就這樣走下去,走成了五湖四海。走了,覺得心還留在這珠璣巷,便絮絮叨叨,恍恍惚惚。老了,又走回來,在這樹下在這水邊聚聚拉拉,到祖祠里上上香,流流淚。

    每個人的心底,許都知道那個故事,流浪的孩子被好心人收留,孩子以一生的辛勤,報答自己的主人,直到將主人養老送終。故事的高度,與中華民族的美德相通。珠璣巷的故事與之有點相似,卻沒有相似的尾聲。珠璣巷不圖回報,卻阻擋不了7000萬盈盈北望的目光,他們的目光與巷口慈母樣的目光匯在一起。

    一位老人,85了,耳不聾眼不花,說話聲音底氣很足,說他家原來就在開封珠璣巷,那時候戰亂頻仍,民生不保,祖輩便拖家帶口往南逃,行囊越來越薄,人口越來越少,失望中發現一個同名的街巷,就有了希望,就一代代地到了他這裏。老人說,過年來吧,過年熱鬧,四里八鄉的人都來,他的兒子孫子也來,漂流海外的也來。一說到這裏,周圍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談論開。我聽清了,這裏仍然保留著中原古老的節慶鄉俗,大年初二便開始舞春牛,舞香火龍,舞雙龍雙獅,走橋板燈,走馬燈、鯉魚燈,還要唱龍船調,唱採茶戲。節日裏,會有釀豆腐、宰相粉、炒田螺、珠璣臘鴨、梅嶺鵝王各種小吃。 

    我相信,那會是珠璣巷的又一個春天,而且是愈加盎然的春天。

    我相信,每一位來珠璣巷的人,都會立刻變得熟悉和親切,自然而然地產生相互的認同感。

    我相信,在這珠璣巷,會建立更多的新型關係,產生更多的友情與愛情,那是因為有著共同的根脈,共同的本質。

    走的時候,我還是不由地回頭。我覺得,我應該招呼更多的人到這裏看看,領略它的精神氣脈,感覺它的人文意韻。我覺得,在厚重的中華典籍里,這裏該有道德倫理學、社會心理學、姓氏文化學、民族融合學乃至中華交通史、民族遷徙史、文明發展史的一個冊頁。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祖巷
香港商報PDF
股市

友情鏈接

承印人、出版人:香港商報有限公司 香港商報有限公司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複製或轉載。 Copyright © All Rights Reserved
聯絡我們

電話:(香港)852-2564 0768

(深圳)86-755-83518792 83517835 83518291

地址:香港九龍觀塘道332號香港商報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