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報
-- 天氣
花城四記

花城四記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0 15:58:11 來源:香港商報網

    陸春祥

    春天的詩,風在朗誦。己亥末庚子初,廣州春之靜美,花花世界,閒遊四日,擇事而錄,為之四記。

    壹、六榕

    黃州惠州儋州,蘇軾的人生坐標。蘇軾在儋州時,終老在此的想法,常常湧上心頭,「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澄邁驛通潮閣二首》),沒想到,這都是他精彩人生的必須課程,公元1100年四月,朝廷大赦,蘇軾又得以復任朝奉郎,北歸,歸北,蘇軾一路行來,這就到了廣州。

    蘇軾雖年邁體弱,游心卻一直未減。逛過了廣州最古老的越王井,古井不波,南越王趙佗早已遠逝,他留下的廣州城卻是越來越繁榮了,蘇軾又在東晉南海郡太守鮑靚所建的三元宮裏燒了炷長香,並不是求什麼,而是表達天地通達的意念。這一日,他又來到了市中心的淨慧寺,這寺極有名,南朝劉宋年間始建,南漢王劉鋹賜名「長壽寺」,高僧達摩也曾在此留宿過,宋太宗則賜名淨慧寺,高高的八角形花塔獨映藍天,寺中花木扶疏,尤其是那六棵榕樹,根深葉茂,枝杈繁盛,看到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榕樹,蘇軾心又有所悟,這榕樹就是他的人生榜樣,他常從細小入微中悟出和別人不一樣的心得,於是欣然題下「六榕」,自此,淨慧寺就成了「六榕寺」。

    1868至1875年間的數年時光里,英國人格雷和夫人,曾七次遊覽廣州,後來,格雷將遊覽紀錄成了一本書,《漫步廣州城》(也譯作《廣州七日》)。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格雷夫婦穿過旗人集中居住的花塔街道,踏進了蘇軾的六榕寺,他們仰望花塔,他們在榕樹下避陽,他們詳細了解六榕寺的歷史,然後又進了領事府邊上的小花園,園中長滿了高高的榕樹,綠樹成蔭,園中還有幾隻鹿,當他們得知,鹿是中國的吉祥動物時,一時感慨頗多。

    己亥臘月廿四上午,羊城各式艷麗的水靈鮮花,已經將整個廣州扮成了花的海洋,那些遍布街巷的榕樹,樹冠自由舒展,它們毫無疑問是城市花樹的主心骨。我在越秀區舊南海縣社區徜徉,這裏以前是舊南海縣的縣衙所在地,這幾日雖說是廣州最冷的日子,可那些花,卻一如陽春里展示出的倩影,給人愉悅。廣州城的設置,和別的州有一個大區別,從隋代開始,番禺和南海兩縣分治,番禺為東,南海為西。南海縣衙曾多次異址,但轄區內的「舊南海縣街」卻一直保留著,這條街現在屬六榕街道。

    不過,六榕街巷深厚的文化歷史底蘊,自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平定南越設南海郡,任囂為南海都尉築「任囂城」就開始了,它猶如那大榕樹,枝枝蔓蔓,讓人眼花繚亂,這裏就是廣州的根,文化的根,地理的源。

    從根源上找尋和我有關的聯繫,這會讓我眼中的廣州更加親切。

    將軍府遺址,清代平南王尚可喜的府邸,這幾天,我一直在寫戲劇家小說家李漁,公元1668年暮春的一天,李漁就是應這位廣東最高軍事長官的邀請,到廣州來玩的,此行在別人眼裏名為打秋風,他在尚府究竟籌得多少銀子,沒有明確記錄,但就在此次南下途中,他完成了一生中的傳奇——《閒情偶寄》的寫作。我能想像出,當時尚可喜接待著名作家的場景,紅燭交輝,觥籌交錯,賓主一片融洽。然而,格雷夫婦來此參觀時,眼前已成一片廢墟,此前,這裏曾是英法聯軍部隊駐紮的兵營,不過,他們一定理解不了大清國的屈辱。

    一幢三層紅樓,牆角的小報童銅像將我的目光拽牢。報童背着挎包,右手高舉卷著的一份報紙,左手握着數份報紙,短褲,對襟衣,分頭,嘴裏是高喊的樣子,看到這尊像,影視中報童的形象似乎復活,他在賣什麼報呢?

    大公報,大公報,七個銅板兩份報!

    大公報的臨時社址就在這裏。

    自前幾年開始,我一直在《大公報》的小公園版上開設「筆記新說」專欄,平時,常有文章發周末的文學副刊,看到賣《大公報》的報童,自然像見到了《大公報》一樣親切。這是一張讓人敬仰的報紙。1902年6月17日,《大公報》在天津誕生,報頭由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翻譯家嚴復所題,這也是中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一份報紙,《大公報》現在依然在香港蓬勃發展著。我也是新聞人,《大公報》的張季鸞、王芸生、范長江、蕭乾,皆為傑出的編輯記者,二戰時期,中國唯一守在歐洲戰場的記者就是蕭乾,紅軍長征時,范長江深入西部,為廣大讀者展示了一張張堅毅的真實面孔。著名的作家,傑出的新聞人,都是我學習的楷模。

    《大公報》這一處舊址,是1912年至1923年間租用的辦公場所,三層紅色小樓,裏面還有個院子,這樣簡單的辦公場所,你完全能想像出報紙初創時期的規模和艱難。眼前的三層紅色小樓,是整個舊南海社區數百幢小洋樓中之一座。上世紀初至三十年代,廣州海外歸僑集中購地開發六榕街一帶,他們揣著從國外賺來的銀子,在自己的祖地上蓋起了心儀的房子,都是開過眼界的,於是,房子設計的各個環節,無不帶着新技術的痕跡,帶着洋氣,但許多雕飾、窗花等等細節,依然散發出濃厚的中國傳統建築意味。亦中亦西,一種別樣的精緻。這種中西結合,到了百靈路的三家巷,迅速勾起了一個久遠的閱讀體驗。

    我曾就少年時的閱讀寫過一篇《在饑渴中奔跑》,沒有書讀,能讀到小說,那是一種奢侈。除了幾部殘缺本的古典名著外,印象中比較深的有現代小說《林海雪源》《苦菜花》《紅日》等,歐陽山的《三家巷》,我甚是喜歡。走進《三家巷》展覽館,青春亮麗的周炳、區桃,仿佛從文字中復活。還有個笑話,讀《三家巷》時,區桃,我一直讀區(qu),當時還想,那麼美的姑娘怎麼姓區,怪怪的姓,就是沒想到翻字典,直到大學上現代文學課,老師說那個區(ou)桃,我還十分不習慣,現在,我站在區桃的前面,那個qu就直接冒了出來,不過,我不臉紅,我只有敬佩,倒在屠殺者槍口下的區桃英勇無畏,絢爛如桃花。《三家巷》初版於1959年,六十年過去,現在重讀,依然是好小說,它去年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沙基慘案、省港大罷工、廣州起義,這些足以影響中國革命歷史的大事件,都被歐陽山巧妙地揉進三家巷周、陳、何幾代人的瓜葛中,特別是三家巷的青年一代,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救亡圖存的目標卻高度一致。街角榕樹粗壯顯眼,枝條橫街任意東西,看《三家巷》浮雕群,小說中的一幕幕場景又藝術再現,行人三五成群,有的低頭細讀,有的蹲身拍照,復原歷史是為了銘記歷史,文學永恆。

    惠吉西路33號,「長者飯堂」前,我們駐足。這是舊南海社區的老年食堂,我細看菜單,除了灼時蔬,周一至周五菜式完全不同,比如,冬茹蒸雞、蘿蔔煮魚鬆、土茯苓煲骨、蟲草花蒸肉餅、羅漢齋、梅子蒸排骨、菲菜妙蛋、蓮子百合煲豬骨、木瓜煲魚尾,呵,你從菜名中就能聞出濃濃的廣州香味,當然還有如榕樹般的惠風和暢。

    將軍府遺址,緊挨著六榕寺,有一個六七米高的小土崗,一棵參天環抱古榕挺立,崗有一亭,亭中有一方墓碑,碑文為「故秦南海尉任君墓碑」,那是南越王趙佗厚葬廣州締造者任囂的地方。蘇軾的六榕,已經成十上百了,且粗壯環拱,根系發達,在中國南部榕樹生長的地帶,榕樹憑着它那頑強的生命力和生長力,須變成根,根長出須,子子孫孫,又孫孫子子,它們迎風接雨,永遠四季常青,葉茂枝繁!

    貳、親愛的

    一路賞著花市,再去黃埔軍校舊址紀念館懷舊,讀著館中八十年前兩位烈士的家信,不禁情容深深動於心。

    一封是趙一曼寫給兒子寧兒的,此時,1936年8月2日,她被押往開向刑場的火車,天氣酷熱,趙一曼的心裏卻異常冷靜,她向看守要來紙和筆,給兒子寫下了這封絕筆信:

    「寧兒:母親對於你沒有盡到教育的責任,實在是遺憾的事情。母親因為堅決地做了反滿抗日的鬥爭,今天已經到了犧牲的前夕了。母親和你在生前永遠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希望你,寧兒啊!趕快成人,來安慰你地下的母親!我最親愛的孩子啊!母親不用千言萬語來教育你,就用實行來教育你。在你長大成人之後,希望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為國而犧牲的!

    你的母親趙一曼於車中

    1936年8月2日

    展板的題目是:遲到二十一年的家書。這封信存在日軍審訊檔案中,直到1957年才被發現。31歲的趙一曼正是如花盛開的好年華,雖然瘦弱,可她被俘時卻是東北人民軍三軍一師一團剛強的女政委,為掩護部隊,她腿部負傷被俘,受盡日軍折磨,最後時刻,她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唯一的兒子。

    趙一曼短髮夏裝,抱着寧兒坐在藤椅上,並沒有露出明顯的笑容,安靜安詳,也許,在她心裏,有許多大業尚未完成,即便是最親愛的孩子,她也沒有多少時間陪伴,更沒有千言萬語教育孩子。這位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第六期的學生,也是軍校的第一位女生,在革命的征途中,英姿勃發,她只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堅定的信仰。

    另一封是左權將軍寫給妻子劉志蘭的,此時,是1942年5月20日夜晚,和風習習,山村暫時安靜下來,臨睡前,左將軍在昏暗的油燈旁寫下此短箋。五天後,左權被日軍炮彈擊中,壯烈犧牲。

    志蘭!親愛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二十一個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願在黨的整頓之風下,各自努力,力求進步吧!以進步來安慰自己,以進步來報酬別後衷情。

    我曾經看過左權將軍女兒左太北編的《左權將軍家書》,大多是左權在戰鬥空隙匆匆而就,有的信甚至只有寥寥十幾個字,但字裏行間顯現的真情,皆飽滿豐富,這封信中的四個「念」字,一讀再讀,眷戀和憧憬之情透過紙背。

    信的展板邊上,是左權和妻子、女兒的合影,左將軍和夫人都面帶微笑,女兒還是嬰孩,媽媽抱着,她舉手衝著鏡頭。1940年8月,抗日戰爭已經進入最艱苦的階段,山西武鄉縣磚壁村,八路軍以此為根據地抗擊日寇,不過,左將軍全家的合影,和那家信一樣,都表現出了濃郁的家國情懷,以及必勝的滿滿信心。

    左權的家信,因郵路嚴重破壞,大多是托人帶到延安的,有時一兩個月,有時長達四五個月,你不由得感嘆,烽火連數月,家書真是抵過萬金。

    走出黃埔軍校紀念館舊址的大門,暖陽映照,心情從沉重中轉向舒暢。院子裏的兩株大榕樹,乃軍校建校時栽,雖經日軍飛機的數次濫炸,如今依舊繁榮昌盛,它們盤根錯節,枝枝蔓蔓,濃蔽成蔭,樹枝上掛着不少成串的大紅小燈籠,一切都是迎春的細節,熱烈而奔放。

    那兩封久遠家信散發出的濃郁情感,數月來,我一直時時回味。

    親愛的,親愛的兒子,親愛的女兒,親愛的妻子,親愛的母親,親愛的人們,親愛的祖國,你們都要好好的!

    嗯,親愛的,你們放心,我們都好好的,我們必須好好的!

    叄、通草畫

    十三行,這個名詞,在我閱讀的中外典籍中經常出現,它是清政府指定開放的通商口岸,1757年,清朝實行「一口通商」,清政府靠十三行和外國人做生意,十三行獨攬中外貿易八十五年,那些洋貨,由此地進入,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從此湧向世界各地。

    十三行博物館,坐落在荔灣區的廣州文化公園內,這裏就是兩百多年前十三行的舊址。圖版影像,各種陳列櫃,中國的外國的,眼花繚亂,僅儒商王恆、馮傑夫婦無償捐贈的1566件藏品,你幾天也看不完。他們捐贈的藏品中,瓷器佔三分之一,刺繡、象牙扇、銀器等二百多件雜項,百餘件家具,還有三分之一數量的通草畫。在我看來,十三行的歷史,不僅是一段簡單的商業貿易史,也是一個朝代的興衰史。

    五顏六色、立體感極強的通草畫,我第一次開了眼界,兩個多小時,我一直沉浸在通草畫的世界裏。

    通草,別名大通草、通花、方草,其實它不是草,而是一種小喬木,學名通脫木。中國南部的廣大地區,向陽的山坡上,屋旁,路邊,雜木林中,都有它們的身影,葉片大,有點像路邊常見的八角金盤的葉子,開白色的小花,大部分身高在一米上下,它圓柱形的莖髓,空心,直徑幾厘米,高几十厘米,質鬆軟,有彈性,易折斷,這就是通草畫的主要原料。

    通脫木,其實很早就為我們的先民所識,不過,以藥用和裝飾居多。宋代著名筆記《太平廣記》第406卷中就有「通脫木」記載:

    通脫木,如蓖麻,生山側,花上粉主治惡瘡,如空,中有瓤,輕白可愛,女工取以飾物。

    不知道是哪位畫家發現了它可以作畫,顯然,這也是一種新創造。不過,中國人直接利用樹皮或者樹葉寫字的故事,早已不新鮮,宋代洪皓出使金國被扣十五年,他依然教當地百姓學習儒家經典,他用的教材就是自編的,在樺樹皮上寫《論語》《孟子》;元朝陶宗儀寫筆記《南村輟耕錄》,據說也是先寫在樹葉上,再埋在樹根下的破甕里,數十年後學生挖出整理而成,當然,我們很難體會陶宗儀寫作的艱辛,他一邊勞作一邊寫作。

    那麼,這通脫木怎麼成了通草畫的紙了呢?陪同我們參觀的李黎女士,荔灣區的常委宣傳部長,她原來就負責籌建這個博物館,館裏的一點一滴都在她心中。李黎介紹說,人們砍下通脫木,將莖髓切開展平,再用鋒利的刀切成如紙般的薄片,略為曬乾,就是作畫的紙了。我仔細看展櫃裏的通草片,和一般的宣紙相比,通草片肥潤瑩白,拙樸俊秀,隔著厚厚的玻璃,甚至都能聞出它濃郁的山野氣息。

    幾百幅通草畫,一路欣賞過去,大致能看出一些道道,藝術說不上非常精緻,但應該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特別反映,既有西洋油畫的逼真寫實,也有傳統中國畫的審美寫意,它是兩種藝術的有機融合,難怪外國人喜歡得很。觀通草畫,我一下子想到了南宋周密的筆記《武林舊事》,那是一個南宋遺民對南宋的美好回憶,許多都是條例或者名詞式的羅列,但正是新聞記者式的直錄,讓人讀到了一個鮮活而真實的南宋,而我眼前這些畫,如周密的筆記一樣,基本上是當時廣州城的市井百態,只是,它們是圖像,零碎的,但外國人正是通過這些形象的畫面來認識當時的中國。

    見我和儲福金兄特別癡迷,李黎囑人送來了由她主編的《十三行文化遺產叢書》之通草畫專冊,我們這就對通草畫的今世前生更加心中有數了。十三行博物館藏的通草畫共有502幅,全部為王恆、馮傑夫婦捐贈,但它們只是當時廣州通草畫產業的一個縮影而已,清朝晚期的珠江兩岸,至少有三千多人在從事通草畫產業,有一部分是中國畫家、畫師自己的創作,還有大量訂單來自海外,也就是說,這通草畫,猶如那些瓷器、絲綢一樣,都是國外的搶手貨,訂單源源不斷,這就促進了一個產業。眼前的通草畫,分線描畫和水彩畫兩類,題材五花八門,主要有人物類、屋景類、海事類、生產類、風俗信仰類、市井行當類、戲劇表演類、刑罰類、花鳥蟲魚類等,目不暇接。

    據王恆先生介紹,館裏的線描畫,只有60幅,但相當珍貴,是他花大價錢從國外購得的。這是上色前的畫稿,均為市井行當,有人推測,它極有可能是某個畫行的樣板畫,做門店廣告用的,客戶想要什麼類型,指一指,他們就可以照單畫出。行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人生產生活的一個重要側面,它們的演變和消亡,可以讀出社會的真實程度,筆記里的各種行當,我一向感興趣,眼前這六十個行當,一一細看。

    撈魚,賣竹筍,釣魚,煨鴨仔,柴佬,剃頭仔,西洋景,妓婦,做錫器,賣碎皮,賣黃牙白(菜),賣什物,賣靴,做白銅器,補瓷器,看風水,補遮(傘),打包,賣棕繩,賣木魚書,賣茶壺,鳳陽婆,買辦,陶地砂,賣蒲團,賣梳篦,整木,油漆,整菩薩(做佛像),淹牛皮,磨麵,賣蘇貨,整襪,車煙干,挑網(製造或縫補魚網),賣豆腐花,整蚊煙(做蚊香),打鐵,窄香(榨),編竹籮,打磨(石匠),裁縫,賣毛氈,壓布,賣蘿白蒜,賣席,烘煙干,賣羊肉,掘茶地,落茶種,賴茶,擇茶,摘茶,剪茶,茶餅,西茶,炒茶,檡茶,看茶、舂茶。

    邊看邊議,大家七嘴八舌。兩百多年後的今天,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行當,還以各種方式存活著,因為這些行當,大多連著人們的衣食住行。捉魚的,釣魚的,挑著擔賣新筍的,田園的,鄉土的,泥土氣息撲面;一群孩子伸著脖子,將西洋景圍得緊緊的,這個洞眼裏的景像太好玩了,會跑會動,會叫會跳;現在的一些古街古鎮,打銀打錫打鐵,賣靴賣壺賣席,什麼都有,皆為手工精心製作,當然,賣碎皮不行了,這個行業馬上要消失,各種動物皮毛,雖好看,卻違反了野生動物保護法,以後一律禁止;看風水,明的沒有,暗的不少;木魚書,又叫摸魚歌,是南方彈詞,廣東地區流行,就如浙江的紹興戲,現在估計只有舊書攤上才有可能見得到,其實應該大力恢復倡導;鳳陽婆,跑江湖的鳳陽女子,謀生多麼不容易呀。茶是一個完整的系列,挖茶地,選茶種,然後「賴茶」,看畫,是一個茶農拿着長勺在施肥,旁邊還有兩隻糞擔,賴是依侍種茶為生嗎?或者從茶中得到好處?不是太明白;如果說「賴茶」是澆肥培養,那麼擇茶、摘茶,就是採摘它的成果了,然後是「剪茶」,修剪茶樹;西茶乃篩茶,檡茶,這個「檡」字有三個音:shi、tu、zhai,我不知道讀什麼,看畫中女子仔細的眼神和動作,應該是zhai ,包裝出售以前,將焦葉、枯枝全部挑出;最後兩幅是看茶、舂茶,前一幅是男子面對一簟籮攤開的茶葉,手抓一把,正認真辨別,極有可能,他是做收購買賣的老手,聞香觀葉辨色,就能知道茶葉的品質,後一幅舂茶,男子雙手握著長木杵,在石臼里搗茶,是按國外商人要求做成茶餅嗎?完全可能。想起來了,我去雲南德宏州的瑞麗,景頗族倒是有一個舂茶的習俗,青年男女結婚時,夫婦兩個握緊木杵搗碎茶葉,只搗十下,然後加入雞蛋、姜蒜,沖泡成茶,寓意美好的生活。

    彩色通草畫,給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光鮮而亮麗的世界,即便那些內容有明顯的時代特徵,也都趣味橫生。

    1870年左右,廣州懷遠驛街,有一家叫「永泰興」的畫鋪,應該是當時廣州城規模比較大且專業的通草畫行,它的一份廣告詞上,標明了可以承接製作三十種題材的畫作,比如:帝國官員的服飾,富人從生到死的快樂生活,文武科舉考試,鴉片吸食者的一生,外國人廣州游指南,中國神話中的天使和先知,絲綢織造和養蠶,茶樹種植和茶葉貿易,中國戲劇,新年燈會,女樂師和歌女,農業生產圖,火災、滅火器和救火方式,古代美人圖,等等,看這些廣告內容,你就會發覺,文化的交流,人們對世界的認識,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在此國習以為常的事,到了彼國就成了西洋景,而彼此雙方,無論官員、士人還是百姓,都想看看對方,彼地到底有什麼樣的景像?彼地的人們和我們一樣生活嗎?古埃及的安東尼曾指責那升起的太陽打擾到了他的祈禱,而北極圈附近的愛斯基摩人在接觸到大批白人之前,他們一直以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非洲人從來都相信神仙是白色人種,而廣大的中國人,幾千年來都認為,大地雲端之上,有天堂,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大地九泉之下,有冥府,各種鬼神精怪集聚。文化的交流,會有數種結果,融合,排斥,割裂,部分融合,部分排斥,部分割裂,各種結果,均不同程度地貫串於中國幾千年的對外交流歷史中。新穎而輕盈的通草畫,舞動著美麗的雙翅,從十三行出發,它們是中國文化交流的漂亮天使。

    素色的,鮮艷的,各色畫面,看似靜止,其實只要細心,就能聽到通草畫們的呼喊,鼎沸嘈雜的交易聲,雷電交加的轟鳴聲,雨打芭蕉的劈啪聲,狂風掠草的呼嘯聲,痛苦萬分的哭叫聲,一一沾在紙背。十八世紀以後的南中國廣州十三行,只是清政府推開的一扇半透明的窗戶而已,它面朝大海,飛鳥和蟲子都想鑽進來,而隨後夾帶進的就是一場場旋風,那扇窗已經抵擋不住令人窒息的強大氣流,最後在一陣堅船利炮的轟鳴中,頹然倒下。

    博物館裏僅有的通草莖髓和通草紙兩份標本,由廣州市越秀區廣中路小學提供,我很想去參觀一下,那裏,一定有不錯的傳承。

    肆、陳氏書院

    走南跑北看過不少書院,廣州的陳氏書院,是我見過規模最大最精緻的。

    說是書院,實為祠堂,南方常見的合族祠,為什麼不叫祠堂叫書院?歷朝政府向來不提倡家族勢力的壯大,什麼東西大了,都不好管理,如果幾千上萬人,甚至數十萬上百萬,他們都結成一個團體,不加控制,就會野蠻生長,尾大不掉。

    宋代文瑩的筆記《湘山野錄》卷上,恰好有一則陳姓大家庭,我想先說一說。

    南唐時代,五代同堂的一共有七家,先主李昪都給他們發錦旗表彰,並免徵他們的勞役。江州(今江西九江)陳氏一家,最為典型。這是唐代元和年間給事中陳京的後代,老老少少加起來,一共有七百多人。陳家沒有僕人,不養小老婆,上下極為和睦。凡是起居漱洗、穿衣晾衣、男女教育、婚喪嫁娶,總之,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一律都有規章。吃飯的時候,大家一起坐著,捧著飯,集體吃,沒有成年的小孩子則另外坐。陳家有狗百餘只,餵食時,都放在一條大船內進行,一隻狗沒有到,其他狗都不動一下嘴。陳家還建有私立學校,各地的讀書人都可以來讀,都會提供食宿,江南一帶名士,好多都畢業於陳家大學堂。

    陳家的規距,通過狗食這個細節,表現得淋漓盡致。是什麼支撐著這個大家庭多年而不散?一定有一根精神主線,這根主線就是規距,繼而演化成強大的精神內核,嚴格執行,絕對不能逾越,於是代代相傳。所謂家國,家也同國,治理靠內在驅動力。宋史上記載,陳家唐代就很有名了,他們創造了332年不分家的全球記錄,宋太宗賜有對聯:三千餘口文章第,五百年來孝義家。也就是說,陳家最興盛的時候,有3900多人。宋嘉佑七年,宋仁宗出於統治的需要,強行將陳家拆分,一共分為291家,於是散到了全國。如果不拆分,陳姓就是一個王國,連皇帝的家族都無法與之抗衡,哪朝皇帝都害怕。

    我不知道廣東的陳氏是不是291家中的一家或幾家,如果有,那正好可以作陳氏書院的某種註腳。

    現在,我就站在陳氏書院大門前的廣場上。

    眼前的書院,以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就是一個結實而敦厚的舉重運動員,他往賽台上一站,兩腳堅實有力,紮步在大地上,粗壯的雙手,輕鬆握槓平舉,讓人寄予勝券在握的希望。這個比喻顯然不是很貼切,只是,暖陽下的書院真得給我一種足足的信賴感,隻眼前這個頭門,就讓我看得五色目迷:兩隻大石獅威嚴,它們都蹲臥在精緻的雕花石基上;大門左右,有碩大圓面石鼓,石鼓的基座上,分別雕有「日神」和「月神」;大門的門板上,兩位威武門神站著,不知道是不是神荼和鬱壘,或者就是秦瓊和尉遲恭,他們全身披掛,左右持械迎面挺立;兩門神的腰部位置,銅鑄輔首門環,左右呲牙列嘴;青灰色的牆面,青磚光滑壁立;門廊石柱,精幹而堅強,石柱礎下也有精細的雕飾;頭門南向東側梁架上有大型組雕「曹操大宴銅雀台」,南向西側梁架上有大型組雕「踐士會盟」。瓦面幾何排列而緊實,簷角飛翹,各自伸展向藍天。

    廣東的祠堂建築,我有兩個深刻印象,一是有不少結實而堅銳的蠔牆,異樣的南國風光;另一個是屋頂上各類栩栩如生的陶塑和灰塑。陳氏書院頭門及內里建築屋頂上那些脊飾陶塑和灰塑,就是一次藝術的集中大展示,藝人們以非常大膽而創新的方式,將陶塑和灰塑安置到建築頂部,將這裏稱作建築工藝博物館,也毫不為過。

    陳氏書院脊飾陶塑和灰塑,和十三行博物館中通草畫的內容一樣,博雜而廣闊,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瑞曾珍禽,花草蟲魚,山川風物,主體大多來自中國傳統文化,人們如此精心製作,目的很簡單,祈願和祝福,當然,這裏面幾乎包含著塑藝人的全部心思,看看,子孫萬代,花開富貴,祥瑞平安,武王伐紂,東方朔捧桃,智收姜維,書字換鵝,太白醉酒,不僅寓意經典,製作精良,場景還甚有趣味,看的人歡喜不已。

     清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陳氏書院開始籌建,五年後落成,它其實是廣東72縣陳姓的合族祠,主要供廣東陳姓子弟到廣州參加科舉考試讀書生活所用,每年的春秋兩祭,是陳姓家族的盛大聚會日,觀者如堵。廢科舉後,這裏辦過各種學堂,1988年,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現為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

    如我前面的筆記所言,政府不希望宗族勢力強大,但在百善孝為先的中國,祭祀祖先,無論官方和民間,都極為重視,如此,祠堂就像雨後春筍般在各地興起。明末清初,宗祠建築,在珠三角地區已經非常普遍,「其大小宗祖彌皆有祠,代為堂構,以壯麗相高,每千人之族,祠數十所,小姓單家,族人不滿百者,亦有祠數所。——歲冬至,舉宗行禮(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七《宮語》)。這大約就是陳氏書院建設的大前提。陳氏書院的出現,還有若干個小前提:到廣州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不斷增加,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廣東貢院的號舍,已經增加到八千六百五十四間了,依然不夠,考場緊張,說明來考試的人多,而這些考生,考試前後,必須要吃住,還有,廣州是廣東的中心,全省各地來此辦事的人也特別多,官做著做著就調省城了,候任要找地方暫住,官司打着打着,不小心就打到了省城,生意做得大的,也想到省城發展,各種原因都是宗祠的催生者,陳氏書院就在恰當的時候誕生在了嶺南這片土地上,一時成嶺南第一。

    走進陳氏書院,布局嚴整,廊廡相連,庭院相隔,空間寬敞,到處都是精美絕倫的裝飾,建築物上的各類雕刻,每一組都如一本書,可以延展閱讀,郭沫若有詩讚曰:「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果然造世界,勝讀十年書」,連郭這樣的大家都直呼開眼界,可見陳氏書院的博大精深。一點五萬平方米的總建築,將陳氏的繁榮興盛寫在了各種形象的細節上。

    我在一張發黃的《陳姓書院地圖》前佇立,此圖是為了方便省內各地陳姓族人前來書院而作,從陸路或者水路,到陳氏書院這樣走,一清二楚,它還畫出了全國地圖,並標明北京至各省的里程數,我特意看了看廣州,五千柒百拾伍里,好遠呀,再看了看杭州,叄千零叄里,哈,這麼細,現在,2020年3月29日上午11點30分,我在高德地圖上輸入目的地北京天安門廣場,從杭州拱墅區左岸花園出發,1268.9公里,預計明天凌晨2:13到達,不吃不喝不歇,自駕需要時間14小時38分。書院地圖上為什麼如此標呢?顯然,陳氏書院想吸納更多的宗親加入,或者,它在告誡廣大的陳姓士子,好好努力吧,青年人,爭取到北京城參加會試殿試!

    國家由各種不同的細小分子組成,文化亦如此,陳氏書院就是那細小的分子。

    陳氏書院右邊進口處,一株碩大的古榕樹,枝杈交護,葉葉相蓋,正勃發著濃郁的南國氣息。

    作者簡介: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浙江省作協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字字錦》《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袖中錦》等二十餘種。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

    通聯:杭州市體育場路218號杭州日報社 310041

    聯繫電話:13606602868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花城四記
香港商報PDF
股市

友情鏈接

承印人、出版人:香港商報有限公司 香港商報有限公司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複製或轉載。 Copyright © All Rights Reserved
聯絡我們

電話:(香港)852-2564 0768

(深圳)86-755-83518792 83517835 83518291

地址:香港九龍觀塘道332號香港商報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