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勇先

    好多年沒有在校園裏漫步了。這次到了南方科技大學，正是個炎熱的午後。年輕時候我是非常怕熱的，人到中年，火力銳減，突然覺得熱沒那麼可怕了。熱而不燥，多半也是緣於心靜。跟着大家慢慢地在校園裏走著，就如同在恍忽的時光中穿行，這一切也許和時間一樣，源於人類的某種錯覺。

    一行人慢慢走到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榕樹前。這棵樹枝繁葉茂，像一座綠色的小山丘一樣矗立在南科大校園的正門口。看得出，學校的正大門就是專門為了這棵幾百年的老樹設計的。

    南科大是個新生的學校。建校還不到十年，整個校園還在建設中。這棵老樹引起了我的興趣。走近看，它龐大的樹冠形成了自己的生態體系。新枝發芽，舊枝枯去。樹洞中有野貓出沒。秋蟲夏鳥，繁洐生息。樹前我看到了有人許願系上的成堆的紅布條，說明這是一棵有靈性的老樹。三百年以上的樹，經歷了幾個朝代的世事變遷，如同塵世間的人睿一樣，取天地之精華，經歲月之滌盪，不再有什麼風雨能撼動它的軀幹。我用手機百度了一下，這棵樹果然名不虛傳，方圓幾十里，被動遷的村民依然經常來磕拜它。還看到有人留言說，那些流浪的老貓都要回來在它的樹下死去。這麼一想，果然是棵靈樹。它蔭護附近的村民有十幾代人了，在數百年無情的歲月輾壓和世事變遷中，樹和村民都幸存下來，不能不說是一種神奇。深圳這幾十年的高速發展中，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它的腳步。在遇父殺父，遇佛殺佛的血腥資本面前，古老的，傳統的，情感的，保守的，鄉土的，全都崩不成軍，土崩瓦解。在傲慢的經濟法則面前，這一切太微不足道。在所有的選項面前，經濟利益優先，似乎已經成了不成文的慣例。在這樣的時候，圍繞一棵老樹的所有盤算和設計，就顯得尤為珍貴了。

    學校的建設者們沒有粗暴地去拆遷，去砍伐，沒有圍繞金錢來建立設計標準，他們考慮到了一棵老樹的價值。實際上這個細節，足以顯示了南科大在教育理念上的不同。科技大學開始重視人文了。他們不再是一根筋的理科生，他們的思想裏面，開始閃耀包容，尊重，順應，理解和情感的火花。

    老榕樹下，有一個不大的，非常醒目的牌子，寫着南科大的校訓「明德求是，日新自強」。校訓的第一句話，事實上已經把人文的東西，擺在了所有準則的第一條。記得愛因斯坦寫過一篇千字隨筆叫《人為什麼要活著》。他除了是偉大的科學家，還是一位傳大的思想家和人道主義者。他對社會公正的終極關懷，他對人類創造性的密切關注。他對自由的渴望，都是讓我們後人嘆為觀止。這些年來，我們丟掉了太多精神上的東西。忽視了人文，等於忽視了根本，是中國教育這些年來最大的敗筆。

    記得一位奧斯威辛的辛存者吉諾特，後來成為美國一所學校的校長，他在給老師的信中寫道：毒氣室是學有專長的工程師建造，婦女被學識淵博的醫生毒死，兒童被訓練有素的護士殺害，因此我懷疑教育的意義……你們的努力不應該造就學識淵博的怪人，或是多才多藝的變態狂，或是受過教育的屠夫。我始終相信，只有在孩子具有人性的情況下，讀書寫字算術的能力才有價值。

    這就是人文精神的力量吧。南科大的領導者把道德置於校訓的第一個詞語，委實讓人尊重。這裏面包含了太多的深意。另外，一所科技大學，能把我們這些散淡文人請來和學生們交流，本身也是他們建校理念的一個映射吧。那天，我和龍一老師和大學生們交流，話題不約而同：談的是藝術，關照的是人性。採風團的各位作家在座談會上妙語連珠，感覺和這些學理工科的孩子們全無隔閡。那是個愉快的下午，也是我們深圳之行的最後一天。

    回北京一個多月了，整理手機里的照片，又看到了這棵巍然不動的老榕樹。想想這個世界很神奇。人能動，樹不能動。一棵樹從紮下根來的那一瞬間，它就永遠站在那裏，直到回歸塵土。卻沒有一個人能活過一棵樹，甚至一個朝代。

    祝福南科大。願這所學校的學生們都成為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理想主義者。願他們的才能有益於這個世界，他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能為人類造福。他們的道德，文化和優秀的傳承，像門口這棵三百年的老榕樹一樣，根深葉茂，福蔭後人。

    2021年11月7日 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