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日從《亞洲新聞周刊》主編王璞處獲悉,我曾在香港工作時的老部長劉方安先生上周日去世,享年78歲。劉部長曾是我的分管部領導,除日常工作關係外,我和他還有一些個人接觸,雖然和他相處只有三年,然而他卻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
我剛到香港的時候,香港臨近回歸,那時候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工作最為繁忙。我所在的處室又是負責綜合事務,雜七雜八的事情不斷,常常從早忙到晚。劉部長作為分管領導,很少給我們交代任務,也很少跟我們提工作要求,一切讓我們按職責行事,甚至對我們的工作都沒有督促檢查。他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時不時還開點玩笑,在他手下工作沒有絲毫緊張感。不僅如此,有時他還主動為我們減壓,讓我們放鬆。開始聽他電話叫我去他辦公室,還以為有要緊的事情。等我放下手頭事兒趕過去,他卻說沒事沒事,來來,坐一會兒,聊聊天......工作是干不完的,放一會兒天塌不下來!接着便問我兒子幾歲了,香港有沒有親戚朋友......我天,在內地工作十多年,我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領導!
這樣的聊天不止一次兩次。劉部長說他年輕時工作也很拼的,那時他是派駐比利時的新華社記者,西歐幾個法語區國家都是他的工作範圍,有時一天要驅車幾百公里地跑,會朋友,摸情況,往國內傳消息。他說他的眩暈症就是那時候坐下的,休息不好,一緊張腦袋就迷糊,像人喝醉了一樣支撐不住——難怪他很少參加應酬,工作時間常常喊同事攙扶着回去休息!
我到香港工作不久,正好趕上時任國防部長遲浩田訪問美國。這是當時中美交往中的一件大事,港媒和國際輿論都十分關注。記得開始和我閒聊時,劉部長也提到了這件事,並讓我談談對此事的看法。我當時不揣冒昧,還真在他面前班門弄斧了一番。說完才感到冒失,趕緊向他道歉。沒想到劉部長卻給我一頓表揚,說我談得對勁,條理清楚很有邏輯性,並讓我趕緊整理成一篇文章交給他。我受寵若驚,當天就整理出來。沒想到這篇《遲浩田訪美意義重大》,第二天就被他安排在《大公報》言論版發表了。文章雖不長,版位卻很顯眼,給我以極大鼓勵。包括後來我敢往《香港文學》等報刊投稿發表散文和短論,都和這次受到的鼓勵有直接關係。這也是我和劉部長聊天的「豐碩成果」。
我倆聊天的時候,常遇有同事進來送料材或請他批字。如果是送材料,他會問急不急,不急就讓放他辦公桌上一會兒看;如果是簽批報銷,他抓起筆唰唰兩秒鐘就在指定位置簽上他的大名。遇到的次數多了,我就問他為何不看票據就簽了,難不是您對同事都非常信任?他說,人家找你來審簽,一定是早就按規定反覆核對好了的,怎麼可能有問題。你再翻過來掉過去地一張張審查,這本身就給人一種不信任感,何必呢?劉部長的這一做法,讓我想起內地有領導因報銷單瑕疵而拒絕簽字與員工鬧出不愉快。審批把關無可非議,然而能像劉部長這種「無為而治」,或許是另一種更高境界的領導力也未可知。
也是在我倆「聊天」的時候,偶爾會有電話來要找他辦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兒。有次他略一思忖抓起電話就把一同事叫來,然後交待他去辦。那位同事是部里有名的工作狂,不管份內份外,啥事都願意張羅。於是,那同事便興高采烈地前來領了任務去辦了。他一出門,劉部長就跟我說,任何單位,任何人群,都得有「好事者」,沒有還真不行呢。後來我發現,劉部長這一「好事者」理論非常有道理,我當單位工會主席時,就很注意選那些「好事者」當工會小組長。
劉部長南京人,早年畢業於南京大學法語系,長輩中有在舊官場騰挪發達之人。一次他跟我講他回老家探親,恰遇此長者,他便就近向其討教仕途為官之道。那長者面顯神秘,讓他伸手過來,指尖蘸着碗中茶水在他手掌寫個「混」字——人在舊政權的大染缸里,可不就是個混唄,哪裏有別的門道!劉部長說完哈哈大笑。
他知道同事們撇家舍業地來港工作,時間長了肯定想家,肯定掛念正在讀書的孩子。一次中秋節社裏聯歡我挨着他坐,他問我是不想家想兒子了?我說倒不是多想,是有點惦念。他哈哈一笑,說不用惦念,此刻他不定和小夥伴們玩得多開心呢!我當時知道他的兒子正在法國讀書,我想他也一定想兒子了,所以才用這樣的話來安慰我,同時也在自我安慰。以後再遇想家的時候,我便常用他的這句話來解脫自己,屢試不爽。
用現在的話說,劉部長有點佛系,凡事寬大為懷,而他本人圓圓的臉、胖胖的身軀,一說話眉開眼笑,本身就像一尊彌勒佛。一次講到我們新華社真心為港人辦事而有的港人不能理解時,我說句「但做好事,必有好報」。劉部長卻在旁立即糾正——但做好事,不問前程!顯然劉部長比我更有境界,也更有佛心。
部里開會時,他常和大家開玩笑。看着大家,他半開玩笑地說,你們正處副處坐了一片,擱過去,這可是一群「縣太爺」呀,你們別拿自己不當幹部!可有時他又說,別看你們這個處級那個局級,在香港可不像在內地,你們啥事也辦不了,因為你手裏沒權。千萬別隨便答應親戚朋友托你們辦的任何私事兒,答應了辦不到,不但丟人還可能出問題。別說你們,就連我們當部長的,甚至連周南社長都是中央的大辦事員--大家一定要牢牢記住這點!
香港回歸後,劉部長奉命調回了內地,那時他還不到退休年齡。一次我們去他深圳的家看望他,一間專門的房間裏恭恭敬敬擺放着很多理佛物品,我當時想這或是他的工作需要吧。後來讀到他口述的一篇文章,才知道他確是和佛門有緣。
劉部長在他的口述中說,1994年他剛到香港工作的時候,一次偶然機緣讓他結識了當時在堅尼地道修行的南懷瑾大師,倆人一見如故,從此便開始了神交。那時每到周末,劉部長便常去聆聽南大師的教誨,還曾把香港特區首任立法會主席范徐麗泰和香港地鐵董事局主席錢國豐等社會賢達帶去聆聽開示,均感受益良多。後來南大師轉到太湖學堂修行,劉部長還曾多次登門拜訪,倆人多有書畫題字交往,其中的很多故事讀來令人感動,在此不加贅述。
王璞兄在他微信「朋友圈」里記載了他與劉部長結緣後的一則趣聞,現照錄如下——
老師(即劉部長,引者注)教我,經常把我的名字寫成「王仆」,初以為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後來才悟出他對我的點化。我這個人有點「精神潔癖」,年輕時又輕狂,對看不上的人直接白眼相向,毫不掩飾,所以有時候得罪人,自己還渾然不覺。老師曾批評過我這個毛病,我也表示一定改,但總是不自覺會表現出來。
老師退休後在某寺廟修行,有次我去探望他,他說帶我去見見大和尚。我說「好。」老師說「見了大和尚你要下跪的。」我含含糊糊答應了。因為這位大和尚在做老和尚侍者的時候我就認識,年齡又比我小,所以心裏並沒當回事。見了大和尚,老師依禮給我引見,我禮貌性地拱拱手,並未在意。老師卻從後面踢了我一腳,說,「我教過你怎麼下跪,你可能沒學會,我現在示範給你。」說完跪倒,恭恭敬敬給大和尚磕了三個頭。當時我腦子一空,膝蓋一軟跪下來,趕緊給大和尚磕頭……從大和尚那出來,老師對我說,「王仆,我不是叫你跪他這個人,他這個人有什麼好跪的,我叫你跪的是他那身袈裟。」我大悟,老師叫我跪的是我那個傲慢心啊!
以劉部長的經歷和個性,他一定有相當多的故事,可惜我僅僅和他共事三年、交往三年!
劉部長才七十多就走了,相熟者聞之無不驚愕。我們這些曾在他領導下工作的小輩,聞之亦悲痛不已。疫情三年,我和所有人都疏於了聯繫。前天腦海里突然湧上一股念頭,預感劉部長情況不好,好像出了問題,我不敢聲張。今天果然就看到了王璞兄在「朋友圈」發布的不幸消息,前天之預感瞬間被坐實,悲夫親愛的劉部長,沒想到此刻您已遠行.......
斯人已去,生者懷之。願劉部長走好,天堂方安!(作者:王傑)
頂圖:在香港工作時曾參加一個圖片展開幕式,右四為劉方安副部長,右一為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