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點49分,對于東6區的青海省玉樹市來說,這是天才剛亮不久的時候,絕大多數人尚在睡夢中。五年前的4月14日的這一刻,發生了里氏7.1級強烈地震,縣城(地震后縣改市)所在地結古鎮幾乎夷為平地,大量房屋倒塌,造成2698人遇難,失蹤270人,傷者無數,受災總面積3.58萬平方公里,重災區面積達4000平方公里,受災人口24.6萬,直接經濟損失達228億元。
在玉樹地震五周年之際,筆者走進了這個曾經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的悲傷之地。 玉樹市扶貧開發局局長永達哇告訴筆者,玉樹目前還有23733個貧困人口,而且由于地震貧困人員在原來的基礎上,新增了30%。這對于玉樹這個長期處于貧困的地區來說,災后重建與扶貧之間的結合,將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在這樣背景下的雙重重壓,要求玉樹必須走出一條新路子,才能改變現狀,否則簡單的發錢,無論多少錢都將很快地淹沒于汪洋的人海之中,然后絕大多數人的貧困狀態依然繼續著。但新路子如何走呢?災后重建與扶貧之間的雙重急迫任務,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挑戰壓在所有人肩上。
激活村民合作社
在地震發生之后,政府第一時間投入巨資進行了基礎設施的重建。但在這個過程中因為政府更大的精力是在于基礎設施,也給了NGO參與的空間。隨著重建的展開,中國扶貧基金會在某知名企業贈款支持下,在玉樹實施了一項扶貧實驗,開始災后重建建設性扶貧模式,其中以“甘達村運輸隊”和“玉樹農畜產品綜合交易市場項目”兩個項目最為矚目。
甘達村位于地震極重災區玉樹結古鎮不遠,2010年時全村200戶近千人,4·14玉樹強烈地震給甘達村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全村所有房屋全部倒塌,數十人死亡,上百人受傷。而結古鎮的其他村莊也同樣如此。為幫助甘達村村民重建家園,中國扶貧基金會充分應用了十多年在農村扶貧的經驗,開始了新的一次嘗試。
為了找到一條符合當地實際的產業發展之路,更加科學有效和高效地利用社會捐贈資金,中國扶貧基金會組織了多輪的論證會,前往玉樹的甘達村與結古鎮進行調研,和村民座談。首先組織了由北京師范大學韓俊魁副教授帶領的有社會學、經濟學背景的專家,對玉樹地震受災情況及社會基本需求進行基線調研,梳理出玉樹受災地區的基本需求。在基線調研的基礎上,與青海省扶貧開發局區域規劃研究所專家再次前往玉樹,對值得注意的需求領域進行重點調研,確定將產業重建作為重點,并提出根據各個受災貧困村的特點,發展一批產業重建項目,此次調研初步確定具備基本產業重建條件的村莊為結古鎮的九個受災貧困村。最后經過充分的論證,結合玉樹州政府在災后重建中的土地供給情況,確定了援建玉樹農畜產品綜合交易市場項目。在甘達村,調研中得知,玉樹災后重建中對工程車有大量需求,村民有強烈發展運輸隊的愿望,經過論證決定在甘達村援助建立運輸隊項目。
如果僅僅做到這個層面,也只能說是前期論證完善的常規重建項目。“我們這十多年扶貧的經驗發現,傳統的扶貧呈現出‘漏斗效應’,轉磨盤時,糧食放太多,漏斗就會堵住,一點點放,糧食就會不斷往下漏,跟漏斗效應一樣,一次撒一個豆子的扶貧往往沒有留下什么改變,都漏掉了。”中國扶貧基金會秘書長劉文奎告訴筆者,他認為,傳統的扶貧方式亟須改變,必須將注重硬件如基礎設施的援助,與軟件即人的扶貧結合起來。“在玉樹的甘達村和結古鎮,我們就是把村民組織起來,在激活合作社的基礎上,建立起了村民理事會選舉等比較完善的制度設置,然后圍繞著合作社進行惠及全部村民的股份分紅等可持續的、建設性的扶貧模式。”
以甘達村為例,甘達村運輸隊項目總投資296萬元,股份為甘達村全體村民所有,隸屬于甘達利眾生態畜牧業合作社,依托合作社的形式組織運營。硬件建設方面,項目購置東風天龍汽車2輛,歐曼自卸車5輛,裝載機1臺,總投入248萬元。軟件方面,投入運輸隊啟動資金48萬元,支持建設合作社,采用合作社經營。在合作社的籌建中,由村民選舉懂經營、會管理、辦事公道的村民進入合作社,擔任合作社領導班子,負責運輸隊的日常經營和管理。合作社從村內有駕照的村民中選擇技術好、經驗豐富者作為運輸隊駕駛員。同時選舉產生合作社的監事會,負責合作社和運輸隊的監督。合作社實行財務公開制度,對于合作社的財務實行嚴格的記賬制度,所有賬本對村民和外界公開。
在玉樹農畜產品綜合交易市場項目中,軟件建設更為復雜,項目確定了紅衛、扎西大同、解放、團結、民主五個村906戶為市場項目受益戶,以上五個村的收益分配比例分別為30%、17.5%、17.5%、10%、10%,剩余15%在玉樹州扶貧開發局設立玉樹州扶貧基金,用于玉樹州除上述五個村以外的其他貧困地區,開展扶貧項目。同時根據五個村的受益分配比例選舉產生了理事會和監事會,在整個項目過程中,理事會召開數十次會議,一步步推動者工程的竣工,并在后面的管理中,合作社的理事會還將發揮主導性的作用。
自主發展轉型
運輸隊2011年3月投入試運營,2011年4月開始正式投入運營。截至2014年5月,合作社實現總收入447.7047萬元,實現了分紅四次,累計分紅資金、物資160萬元。村莊人口由項目開始時的不足1000人,變為目前的1100人,由于合作社每年都有分紅,許多前些年因為貧困遷出的人口逐漸回遷。
2012年年底,面對運輸市場萎縮和運輸車輛老化的挑戰,為了擺脫依賴工程機械單一的收入結構,合作社積極探索產業轉型,于2012年11月中旬開始進行糧油批發生意,向批發貿易企業過渡。運輸隊的倉庫猶如中型超市,從糧油、飼料到日用品,再到服裝鞋帽等都有,基本上能夠讓甘達村村民不用進城就滿足基本的生活所需了。而由于價格便宜質量優良,周邊鄉村的藏民,都愿意來購買自己所需,連住在玉樹市里的尕松扎西都對筆者說,他家吃的大米都是從這里買的。轉型到商貿企業后,甘達村的村民們分紅不再分現金,轉為直接分發糧油等食品。這也是合作社的經驗,因為大部分村民們沒有儲蓄的習慣,發放糧油食品,得到了村民們的認可。
但由于運輸隊產權屬于合作社,所以車輛損耗等問題上,問題日益顯現,所以在去年,經過合作社的決議,把運輸隊承包了出去,并將車輛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由對方買斷,三年后車輛將歸屬對方,也就等于合作社將車輛變現了。
今年2月份剛剛上任的新理事長(原副理事長)更尕成林正在籌劃著新的項目,將運輸隊變現后的資金,用于擴大零售批發,并打算在玉樹市區找一個鋪面,他堅信,以合作社物資的物美價廉以及運輸成本優勢,一定可以成功。
由于形勢的變化,新的一屆理事有著很大的壓力,必須為每年的村民分紅而成功轉型,尋找到替代運輸隊收入的新增長點,否則當下217多萬元的資金池,很快就會消耗殆盡了。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壓力與動力,更尕成林上任伊始,就對理事會制度做了調整,先從自己的權力動刀,改變第一屆理事長權責過大的局面,理事長將不過手資金,全部的資金都通過會計、副理事長、采購員這三個流程,理事長只是起到審批與監督的職能,而且后三者處理資金的時候,都必須兩人以上同時在場。并且財務透明方面每半年做一次公布,今后逐漸爭取每月公布一次。這樣的機制調整,完全是合作社理事會自主的決議,中國扶貧基金會以及州市政府有關部門并沒有參與。
玉樹農畜產品綜合交易市場同樣也經歷著轉型。筆者看到,由于地理位置較偏、市區新建鋪面太多分散商戶資源等原因,原來構想成為玉樹最大的農貿市場沒有做好,于是也在合作社的主導下,應時而變了。目前已經成為了玉樹市(省級)扶貧產業園,除了招待所,目前已有民族服飾加工和民族手工藝品加工四家企業入駐。玉樹諾布嶺藏族服飾加工廠廠長巴德江才告訴筆者,目前產業園已有700多工人,這些工人經過培訓后現在熟練了,每月可以賺到2800元以上,有的可以3000多元,而玉樹平均工資也才2000元左右,當地農民收入每月也才千百來塊。對此,從項目一開始一直跟蹤參與的尕松扎西認為,雖然農畜產品綜合交易市場沒有成功,但合作社的建立,讓項目可以實現自我的良好運轉,遇到了這種困境,并沒有就此中斷,而是轉型成為產業園,也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說是更成功的,因為對于農貿市場來說,現在工廠的入駐,可以帶來更多的農村牧區貧困勞動力就業崗位,培養更多的產業工人。經初步估算,未來,扶貧產業園項目年銷售收入將達7000余萬元,年創利潤652.5萬元,扶持貧困戶戶均增收10000元以上。
而這樣轉型與調整,足以見到這個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的村民在這種建設性扶貧模式下的成長,他們不僅學會了依托合作社上的協作,還有了制度意識,并且能夠根據不同的情況進行自我調整。從扶貧的角度來說,對于人的提升,遠遠比對于物質上的增長重要千百倍,這也是中國古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真正內涵所在。
造血式扶貧
中國扶貧基金會在玉樹災后重建項目中對經營性扶貧項目新模式的探索,從十多年前的大涼山扶貧項目,到汶川災后重建再到玉樹災后重建,一步步積累,都為中國的社會治理創新貢獻了民間智慧。
造血式扶貧看到了中國當下農村最重要的病灶,就是農牧業太分散了,難以形成有效的資源整合。所以,農村扶貧,必須從這方面入手。中國扶貧基金會深諳其中的要義,因此在玉樹的兩個項目中,都以成為良好的合作社作為運作基礎,將農牧民整合一起,在土地、生產資料等方面,用現代企業契約制度規范地集中,然后農牧民享受分紅。
在“玉樹農畜產品綜合交易市場”(即玉樹市扶貧產業園),有906戶農戶,均為結古鎮在災后重建中被征用土地的貧困戶。這個市場是這些貧困村民土地被征用后的唯一生產資料,整合起來建立產業園之后,每年的租金,就都成為每個村民持續不斷的,也是重要的穩定生活來源。甘達村雖然沒有存在土地喪失的問題,但單個農牧民要發展也是前路渺茫。而原來的運輸隊現在的合作社小超市和產業園,就像在造血一樣的自己能夠給農牧業不斷輸送血液,而不是等待著外界的輸血。
以中國扶貧基金會為代表的建設性扶貧模式,首先是在項目的選擇上,充分尊重村民的意愿,深入村莊,反復調研,了解村民的真實想法和實在需求,根據村莊自身的優勢,為村莊量身定制項目內容,讓村民真正感覺到是自己的項目,而不是讓村民感覺項目跟自己沒關系。
其次,在資金的使用上,改變一般分發到戶,分散使用的方式,將原本分散到戶的捐贈資金整合捆綁使用,將村民的受贈資金“折資入股”發揮資金的集中優勢,將原來村民想做不能做的事兒變成可以做的事情。
第三,在經營機制上,依托合作社的治理機制,引入合作社模式“集中經營”。這種集中經營,一方面發揮了合作社集中資源的優勢,增加發展的資本、資源;另一方面,將農牧民組織起來,進行自我管理,也可以發揮合作社的民主監督作用,讓資金和經營在陽光下運行,從而保證了資金的使用效率。總之一句話,就是從輸血到造血,訓練農牧民的合作、自治與民主的能力,從物的增長扶貧轉到了人的能力的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