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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旗帜下的批评家:读王彬彬《吐不尽的狼奶》

2015-10-10
来源:搜狐读书

    与王彬彬的交往有十几年之久,他的差不多所有的文章我都读过。

  90年代中期,王彬彬的文章就已形成自己的风格,率真、锐利,爱憎分明,没有藏着掖着的世故圆滑,代表性的作品当属《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这是一篇直言不讳的批评文章。它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当代知识分子精神上最严重的问题,当然也是人们通常回避的一个问题。捅马蜂窝的人,难免要被马蜂叮咬。王彬彬的尖锐的文字,受到了同样尖锐的文字的回应。其中的一些名篇,现在看来,仍然能感觉到当时刀戈相拨、短兵相接的紧张感:

  “友人向我介绍一个文学青年的遭遇:他苦读寒窗多少载,好不容易获得了最高级学位,辛辛苦苦做学问,做文章,只是难投编辑大人们之心意,一篇也发表不出来。这样就积蓄了太多的“力比都”,愤世而又嫉俗,寂寞实在难熬。最近该青年乃改弦更张,改写“骂派”文字,专骂名家大家,骂他们的作品并非篇篇都是纪念碑与史诗,骂散文的兴旺,骂女作家琐屑而且乱开玩笑,骂晚报的文体,骂文章题目里动不动是“我的……”,骂中国作家太聪明,没有在政治运动中壮烈牺牲,骂评论家没有像他一样地骂……三骂两骂,“该同志”立即看好起来,“有噱头”哉!——在大街上如果有个人骂架,也会围拢一圈又一圈的人观看的,这也是国情之一种。于是约稿的也来了,姓名的出镜率也高了,稿费收入也大幅度增加了;时来运转,行市看涨,过去羡煞妒熬的频频有新作发表的作家名流,过去是够也够不着拉又拉不下来只能恨得牙痒的文坛骄子娇女,却原来根本不在话下!只消高高在上地拉,开架式一骂,轻而易举地就与之同领风骚了乃至彩声四起了。真妙啊!多么快捷的途径,多么犯贱的文坛!骂而优则文,骂而狠则名,驾吐沫而升九天,乘恶言而游四野,各种效益丰收,俨然又一小黑马——应该算是黑驹——应运而生矣!”

  这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对一个刚刚踏上批评之路的年轻人,这样的锋芒凌厉的“讽刺”所带来的伤害是可以想见的。不过经历一场这样的洗礼,也许并不是坏事,因为,对于真正的勇者,任何讽刺、挖苦、打击甚至迫害只不过是砥砺精神的淬火而已。

  几乎像所有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一样,被别人误解,王彬彬也是常见的事情。例如,“新左派”就是别人经常送给他的一个封号。这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奖赏。它留给人的印象是,只要你的姿态是批判性的,甚至只要你关注社会问题,你就得戴上一顶“新左派”的帽子,戴上这顶并不舒适也并不合适的桂冠。事实上,如果非得贴一个标签的话,“新五四派”也许更适合王彬彬。

  在我看来,“新五四派”与“新左派”有着根本的不同。表面上看,中国的所谓“新左派”具有一副可爱的面孔,对社会不公,对贫富差别,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批判态度,显示出一种替底层大众代言的道德姿态。然而,这是一种仅仅局限于话语表达的“人民伦理”。说穿了,“新左派”所依据的精神资源,不仅是陈旧的,而且在本质上还是反人性的,从而也是反“人民”的。那些躲在大学的单元房里或自我幽禁在研究所的书斋里的“新左派”,嘴上挂着“人民”的旗帜,骨子里却是“权力拜物教”的信徒。他们是“文革”遗产的继承者,陶醉在伪浪漫主义的“宏大”氛围里,以一种的话语谋略向并不值得崇拜的人物顶礼膜拜。

  而在王彬彬的文字里,你看不到那种昏愚的表情和可耻的奴相。相反,他常常以一种少见的执著和冷静,批评那些践踏人的尊严和权利的现象。与高蹈的“新左派”不同,他总是直面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残缺和问题。你在他的文章中,找不到一行卖弄学问的无聊文字,也很少看到言不由衷的虚言妄语。人的尊严和权利,人的自由和解放,是他最为关注的问题。如果非得给他一顶帽子,那这顶帽子,也许应该被叫做“新五四派”。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精神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关注人本身,或者说,是关注现实本身。他们的姿态是批判的。在他们看来,怀疑和批判乃是知识分子的职责和使命;知识分子天生就是现实的批判者,就是批判的现实主义者。

  王彬彬是一个自尊而知耻的批评家。

  他有自己的稳定的精神立场和道德原则。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了解文坛现状的人,都不难发现这样一些并不鲜见的怪现象,那就是,许多所谓批评家,头上顶着“教授”、“博导”、“天才”和“新青年”的名头,干的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勾当:昨天还在抨击“著名”作家的堕落,今天就与“著名”作家坐在一起互相吹捧;刚在南方历数完“自由”的罪恶,又到北方大唱“自由”的赞歌;早晨还是上帝之国的信徒,晚上就变成名利场上的英雄。这样的风派人物在中国文坛上,跳来跳去,上下其手,构成一道怪异而丑陋的风景线。

  但王彬彬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仅与这样的人保持着警惕的距离,而且还针针见血地批评这种缺失情操的人格堕落行为。王彬彬有一篇文章,题为《正在失去的表情》,讲的是与“害羞”有关的事情:“羞怯,是人类表情中的一种。这是一种最人性最美丽的表情”,本来,“文化人脸皮是最薄的,最懂得羞怯的一群,但现在,羞怯也正在从文化界失去”。在王彬彬看,“知耻”乃是一个与知识分子的操守和人格密切相关的重要问题。因此,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拍马”都是一件可耻、下贱的行为。他对“拍马”现象的分析,极其深刻:“那些官场上令一般人咋舌的拍马者,无非是想拍得高官厚禄。而有了高官厚禄,就不愁不被拍。官场上的拍马者,是以拍换拍:以拍一人或数人的代价换取被无数人所拍。拍马,在他们是一本万利的事业。对上厚颜无耻地拍人者,一般也要求下面厚颜无耻地拍己,所谓‘事上谄者临下必骄’,也就是这道理。”

  事实上,拍马,在不正常的生存环境里,实在是一种普遍的人格现象,在文学批评界更是屡见不鲜。只有克服爱听恭维话的弱点,只有改变我们身上的随便说好话甚至拍马的可耻习惯,我们才会活得有尊严,我们的文学也才会拥有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要欢迎王彬彬等少数几个负责任的优秀批评家,正是他们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批评正直而高贵的形象。

  真正的批评家常常受到的另一种指责是,他们尖锐、偏颇有余,而宽容、全面不够。王彬彬自然也没有逃脱这样的挑剔。事实上,他所遭受的误解,比这还要严重。他对一些社会现象和文学现象的直率、尖锐的批评,给自己惹来的甚至是羞辱:他的文章被说成是“红卫兵文风”、“大批判文风”。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中国人习惯于温文尔雅的废话,习惯于不着边际的空话,习惯于居心叵测的好听话,就是不习惯逆耳的忠言,坦率的真话。有些人面对真正的批评,不仅不给它以真诚的感谢和公正的赞美,反而要用侮蔑之盾来抵挡,用仇恨之戈来反击。就连鲁迅这个最懂得爱的人,都被当作“仇恨政治学”的建构者,他的批评精神也被认为是“应该缓行”的“泼赖”,那么,直言者身上被别人吐上一些口水,还有什么奇怪的呢?好在,面对恶意的侮蔑和并无恶意的误解,王彬彬并不惧怕。他知道那些要求别人“宽容”和“冷静”的说辞的虚妄。宽容不是糊里糊涂的包容,更不是没有原则的纵容。

  宽容并不是严格的敌人,更不是真理的对头。至于“全面”,只有全能的上帝才做得到。事实上,“全面”常常是那些理亏心虚的人给自己找借口的理由,正像王彬彬在《可怕的全面》中所说的那样:“‘全面’之可怕,往往表现为在‘全面’的名义下,是非泯灭了,黑白颠倒了,价值观念上的相对主义盛行起来了。”是的,“全面”并不是判断好坏、是非、善恶的标准,有多少谎言和罪恶是在“全面”、“完整”、“彻底”的旗帜下大行其道的。

  这些年来,有幸参与编发过王彬彬的几篇文章,如《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从瞿秋白到韦君宜——两代“革命知识分子”的反思》等,感觉到王彬彬不在乎更不屑于追求那种让谁看了都觉得通洽圆融的“完整”。他在乎并追求“真”,致力于发现并揭示真相的工作。他对一位大人物的稿费的研究,细心而认真,纠正了人们的虚妄的记忆和错误的想象。他对王朔作品的批评,显示的也是一种认真、负责的态度,是一个清醒的知识分子宝贵的文化责任感。他在《流氓的变迁》、《三代人眼中的王朔》等文章和《文坛三户》(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中对王朔的批评,尤其令人感佩。他通过细心的研究发现,王朔虽然受到“六十岁左右的一代文化人”的欣赏,但是却并不为“老、青两代文化人”所欢迎。例如,杨宪益先生就“很不喜欢王朔”,曾作诗一首:“痞儿走运称王朔,浪子回头笑范曾。我自闭门家中坐,老来赢得好名声。”他不仅准确地分析了“六十岁一代”喜欢王朔的原因,而且还深刻地剖析了王朔的“价值”,指出王朔的小说并没有多少正面价值,因此,是一种应该警惕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这些足以说明王彬彬正是“五四”精神的继承者,他是站在“五四”旗帜下的批评家,因此,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需要的批评家。

  王彬彬被一些人误解甚至被说得一无是处,但却受到许多普通读者的欢迎和喜爱。一位读者在读了他的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风高放火与振翅撒水》一书后,写了一篇读后感贴到网上,其中几段文字是:

  “《风高放火与振翅洒水》是一本很好读的学术著作,指其好读,是因为通篇没有学界常见的酸腐,拂去中国现代文学的众多灰尘,让我们看到了接近原本的真相。王彬彬是严谨的学者,思维敏锐、活跃,读得出先生治学的缜密,让你看到灰尘是如何产生的,我们应当如何辨别真相。

  20世纪的现代文学颇具研究意义,且不说“五四”之后的活跃期怎样令今日的我们汗颜,单指那段历史大背景的纷繁,就已经有很多谜团一直萦绕。王彬彬在书中涉猎的周作人汉奸身份的辨识、陈独秀与北大的一波三折、许广平在“文革”期间对鲁迅的扭曲,都让我看到了不同时期中国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写照,他们其实是在世纪风雨中独行的扁舟,一点政治的风浪便可以将其彻底埋葬在时代的汪洋中。他们终生追求特立独行、自由思想,可最后却不得不在时代的变奏面前乱了章扭曲了人性。……

  王彬彬比照了瞿秋白和韦君宜,这是令人拍案的比照,两代文人在革命的风雨中用一生完成了自身对革命的定义,为此,他们的个体生命有了彻底的翻转。悲凉感在每层时间的断代中都深深埋藏。我们是在读史的过程中,才可以这般清醒,倘若当年我们身处其中,怕也是投身其中的尽情地舞者吧。向王彬彬先生致敬!”

  是的,我们应当感谢王彬彬们,是他们撕下了历史的封条,同时也唤起了人们的警觉。今天再重新回首的时候,人们才发现,我们既往对“文革”以及极“左”悲剧根源的认识远没到位,类似历史悲剧重演的社会基础仍然存在。他的道德感和责任感使得他必须要对历史和社会负责任,更要对后人负责,他坚持正义,不允许颠倒黑白涂改历史事实,更不允许对历史的误读与道德上的偏执,他穿梭在历史与现实的缝隙间,努力揭示被蓄意遮蔽的历史现象。看着那些虚假的文字,他恼怒,他疾呼。在历史现象的真与伪面前,除了是一位站在“五四”旗帜下的批评家外,他还担当着一个精神保姆的角色,捍卫和守护着灵魂深处的神圣。

  王彬彬是一个极其随和而善解人意的人。

  与他交往,用不着警惕,更用不着猜测,他会把真诚实实在在地给他喜欢的朋友们。我还能很清晰地记得1991年那一个下着雪的上午,一个清瘦,面色白皙而无多少表情的小伙子来到了的编辑部。他自我介绍说:“我是南京的王彬彬。”这时,编辑部里的几个同事很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请他坐下,他没有坐,依然挺拔地伫立着。于是大家也都挺拔地伫立着说话。他说来长春是到东北师范大学学习日语,学习已经结束就要回去了。记得当时他穿了一件淡米色的羽绒服,牛仔裤,因为很瘦,显得衣服很宽大。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越来越大,加上手势,看着很有激情。十几年过去了,王彬彬依然是那么真诚,只是很少大嗓门讲话了。他学会了更多的包容。前一阵子,他被邀去华山与“金大侠”论剑,后来主办单位怕出现尴尬局面,最终没让王彬彬论战,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他一阵把他送回,王彬彬说:“他们很虚弱,我倒风光了一趟。”

  王彬彬没有更多的爱好,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打麻将也不爱看足球,但他坚持要求给本科生上课,他愿意做一个永远的启蒙者,愿为刚入学的大学生们引路。除了上课、读书写文章之外,他不会什么了。

[责任编辑: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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