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法國總統選舉將於4月23日進行第一輪投票。如果沒有候選人贏得絕對多數(得票率過半),則將在5月7日舉行第二輪投票,從第一輪得票最多的兩名候選人中選出第25任法國總統。距離首輪投票僅僅幾日,此次大選卻呈現混戰態勢,勝負難料。4月19日,法國《世界報》刊登了對著名哲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哈貝馬斯進行的專訪。訪談前的簡介中特別提到了哈貝馬斯關於歐洲的重要理論著作《關於歐洲憲法的思考》(La Constitution de l’Europe, Gallimard, 2012),並指出哈貝馬斯在接受法國《世界報》和德國《時代周報》采訪時表示,“前進”運動的候選人馬克隆代表著一種有益的、前所未有的政治重組的可能性。訪談原標題為“尤爾根·哈貝馬斯:法國共和國史上的一次斷裂”(Jürgen Habermas : « Une rupture dans l’histoire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以下為譯文。
2017法國大選“前進”運動候選人馬克隆。
您對法國的政治形勢抱有怎樣的看法?
哈貝馬斯:我觀察到,我的法國同僚身上有某種愈發消沉的趨勢。面對愈顯危急的形勢,一旦我們只滿足於長籲短歎,我們自身就成了這一形勢所顯現出的症狀。當然,在萊茵河的另一邊以涉事鄰居的身份來觀察局勢是更輕松的。另外,我並不即刻接觸到法國每天的新聞事件。在這些謹慎之餘,我覺得法國的政治形勢並不只是一團亂麻,它也呈現出了一些令人歡迎的清晰跡象。
第五共和以及傳統的左右兩黨所經曆的危機可能有利於馬琳·勒龐進入愛麗舍宮,這在多大程度上令人擔心?
哈貝馬斯:埃曼努爾·馬克隆此次參選,他身處任何建制黨派之外,如果他最終邁向勝利,這將是戰後法蘭西共和國曆史上一次真正的斷裂。這一創舉將會打破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固化為左右分野的政治形態。如果這一創舉所依據的是一種“超黨派”的奢望,那么作為一名左翼人士,我將感到擔憂:自以為淩駕於黨派之上的人並非沒有政治立場,而只會非常危險。然而很可能會贏得選舉的候選人馬克隆所要推動的——如果事實真是如此——則是期待已久的各方政治勢力的重組。
傳統的左右陣營已變得無力達成任何妥協,他們讓彼此陷入癱瘓。他們明顯已經無法透過真正恰當的方式提出正確的問題,無法從民眾的政治意願中產生出合理地兩極化建構。在此期間,國民陣線這個泡沫的規模壯大了不少。而(馬克隆帶來的)這一重組或許可以戳破這一泡沫。
恰當的問題並不是在“支持”或“反對”布魯塞爾中做出選擇,而是選擇“怎樣”的合作,而把這一合作向前推進正是當務之急。如今的局勢下,一切民主原則被蔑視,人民被托管,人民不斷因為經濟原因而被要求遵守秩序、堅決服從。這樣的情況若持續下去(歐盟)將注定解體。
因為篇幅有限,我在這次訪談中只提出兩個根本問題:我們所追求的,是一個服務於財團利益的歐洲共同經濟區嗎?亦或是,在英國脫歐和特朗普之後,我們追求一個堅挺的、有能力在全球范圍內行動的歐洲核心?因為我們的民族國家就單個而言,已經太過弱勢,無法在各自的角落裏獨自守衛我們自由的生活方式並施加影響力,無法在政治層面上改造這個已經變得瘋狂的金融資本主義?
在何種程度上,法國的形勢滋養了歐洲正經曆的危機?
哈貝馬斯: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似乎應該反過來問:各國政府無法在布魯塞爾友好合作,才是右翼民粹主義出現的主要根源。最顯而易見的例子,莫過於在德國政府的引領下強制實行的金融危機應對政策——這一政策並未解決規模不斷擴大的金融危機,卻加劇了歐洲南部與北部的經濟不均,深深地分裂了歐洲。
在各自隔離的各國公共空間之間互相挑起的怨恨聯合起來,形成了對歐盟的普遍抗拒。形成如今局面的責任被以一種十分輕率、甚至完全錯誤的方式推給了布魯塞爾。事實上,所有坐在談判桌前、許可了那些已實施的政策的,正是在每個成員國當權的政治家。
在這種形勢下,法國這個偉大國家的藝術、文學及思想傳統能不能為我們提供一絲希望?
哈貝馬斯:顯然,米歇爾·維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在《臣服》(Soumission)中所展示的沉重而可悲的失敗主義並不能給我們提供一絲安慰。也不用指望法國某些知識分子獻上的駭人聽聞的表演:他們在政治光譜上逐步滑向右翼,並在這一過程中喪失了一切坐標。
法國獻給現代歐洲的不僅是從伏爾泰到盧梭這些作為啟蒙哲人與大師的知識巨擘。他們的文本還促成了一種獨立的、自我批評式的思考模式。那時,這一思考模式深深地影響了康德這位在政治層面最重要、最堅定也是最可靠的哲學家。
這種熱忱的、不妥協的、不隨波逐流的精神在法國一直流傳下去,直到我的那個世代——這裏,我指的是皮埃爾·布迪厄、雅克·德裏達以及米歇爾·福柯,他們都深深思索過啟蒙的辯證法,從未背叛啟蒙精神。如今,這些偉大的公共人物已經不在。但我確信,更年輕、也同樣受啟蒙精神啟迪的聲音正在出現,將會被世人聽見。
(感謝宋邁克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