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經歷了一些事,我身體狀況一直不大好,一種難以捕捉的疼痛總是如影隨形,易發脾氣,易不耐煩,老是失眠,我的精神愈加頹唐,時有心念俱灰之感。逢中秋,承幾位朋友好意,邀我去大九湖散散心,我想了想,打發時間吧,便和他們一起出發了。
一路的風景很美,朋友們時不時發些議論,我不看,也很少搭腔。三個多小時後,終於到了大九湖,住進了朋友上車前就聯繫好的酒店。
住的酒店面朝一號湖,推開窗戶,清新的空氣便撲面而來,我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做了一個深呼吸,那份清新立馬入腦、入肺、入心了。我長吁一口氣,慢慢睜開雙眼,看着寧靜又跳躍的湖面,我竟想起了海子,想起了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那明明是湖,不,明明是海。「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春天嗎?不是。春天已經過去好久了。
安頓下來,踟躕着下樓,我聽見自己皮鞋重重踩踏樓梯地板的聲音,沉重,慢,又虛空。朋友勸我來點酒,說就一杯杯,「一杯可銷萬千愁,一杯可解萬千痛」。喝了幾杯小酒,已是傍晚時分,朋友們各忙各的去了,他們是耐不住寂寞的,真羨慕他們。我獨自一人出了門,走往伸向湖中心的棧橋。湖的四圍,長着許多樹,蓊蓊鬱郁的。路的一旁,也有不少樹,但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還好,人不多。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已經不喜扎堆,不喜看熱鬧,何況是在心情不舒暢的時候。如果人多的話,我是定要折返回去的,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湖邊,棧橋上,人們閒閒散散,三三兩兩,歡聲笑語,慢慢走,慢慢看,慢慢聊着天,隨手拍着照。還有一些人,他們坐在遊艇上,也不打開發動機,一任遊艇隨意飄蕩,任意東西,這份閒適,這種游的方式,真是絕。暫時逃離工作中的牽掛,逃離生活中的羈絆,在一個純潔的世界裏擁抱一下藍天藍湖,是再好不過了。
夕陽是懂人情的,它就那麼掛着,不急於歸隱,也不急於下山。一片一片,一汪一汪的湖水在夕陽的挑逗下,也釋放出了自己的金色,先是一方,爾後放大,這湖有,那湖也有。那夕陽,那湖光,映照者遊人的臉,溫暖,祥和。我找到一個無人處,脫下鞋襪,捲起褲管,坐下來,我的腳感受到了水的清涼,還有魚兒的熱情。它們輕輕地摩擦着我的腳背,輕吻者我的腳丫,痒痒的,有一種欲罷不能的舒服。我成天緊繃着的腳板舒展開來,心尖顫顫巍巍笑起來。落日鎔金,湖水的顏色由明亮變為溫情起來,三三兩兩的遊人被暮色勾勒成了一幅幅剪影,有的如一幅幅蠟筆畫,有的卻似一張張鉛筆畫。世界仿佛一下子就沉靜下來了,空了下來。我突然有了一個念想,我本應該停下來歇息,不應該繼續往前走。人不應該總是行走,行走,再行走。湖水深度有限,卻有着海一般無言的深沉。四圍的山沒有行走,卻比誰都了解湖水漲落的秘密。這樣看來,人停下自己腳步的時候,也一定會收穫更多別樣的風景。
夜是一位傑出的心理專家,同時也是一位調節情緒的高手,還是一位高明的魔術師。他安排了太陽西落,素月東升,讓大自然的情緒在白天的熱烈與夜晚的寧靜之間有序轉換。唯其如此,這喧囂的世界才不至於過於亢奮。
不經意抬頭,中秋的月亮已高懸於天,淡淡的雲彩正織着輕紗的夢。我索性向後仰躺了下來,讓疊放的雙手承托裝滿思緒的頭,兩隻腳依舊垂在湖水裏,盪呀盪的。我感覺自己就像躺在湖面上一樣,漂浮着,遊蕩着,閉了眼,仿佛各樣各色的魚兒簇擁着我,低聲細語,柔軟舒暢。
山是墨色的,清晰,又模模糊糊。那是龍嗎?你們在天上過,多好,有必要下凡塵來喝這凡家俗人釀的酒嗎?而且一來就是九兄弟,還一醉不歸。難道人間能比天上好?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想「一醉解千愁」。
我搖搖頭,驅趕着這些思緒。做人哪有做神仙好。
我戴上耳機,隨意打開音樂庫,一首旋律裊裊婷婷而來,不作片刻停留就逶逶迤迤滑進耳道,又順着經絡和血管,滲透到全身每一個方寸,延展到每一個細胞,刺激我的每一個毛孔,它是《月圓花好》。
我聽過很多版本的《花好月圓》,大都是民樂合奏,激情高昂,色彩鮮明,喜氣洋溢。我想起一部電影,《北平無戰事》。裏面有一個情節:舞台上,一個嫵媚的女子眉眼飛動,朱唇皓齒地將每一個詞灑向劇院裏的每一個角落,劇院裏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着無戰事的如痴如醉,滿臉的笑滿臉的幸福。
是啊,無戰事多好,大自然和人類,人和人,自己和自己。
在今天,我卻聽到了另一種景另一種情另一種感受。一把二胡斑駁在花影之下,面對一輪明月,隱藏的心事欲說還休。而古箏輕重緩急地叮咚應和,更像是在烘托聲聲幽幽的嘆息。不管演奏什麼曲目,二胡都仿佛閃爍着藍色的冷光,有掩不住的憂傷。提起二胡,就容易想到阿炳,想到他的《二泉映月》。我不願去回憶《二泉映月》,不願意去回憶那些,它們太過憂傷。
我想起唐代詩人王建的句子: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宵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月夜是寂靜的,這種靜卻是作者憑聽覺感受出來的。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詩人望月,望家,望親人。月遠人遠,思深情長啊。或許,只有在寧靜而清冷的環境中,人的思緒才能在廣闊的時空中飄得更遠。
我有很多次望月想家的時候,每一次都是淚流滿面。月亮啊,請捎去我的問候,請捎去我的「天長地久」,請捎去我的「千里共嬋娟」。
音樂聲中,我睜開眼睛,凝神仰望。夜晚的天空原來也可以這麼藍,藍得不由分說,藍得乾淨利落,藍得光明正大,藍得透徹通明,讓我不忍直視,不敢多看,深怕我這濁世之眼會玷污了它的純淨。但我又忍不住不看。
夜晚的藍天很神聖,是神的面容,清澈、邈遠,我不是時時都能看到他。
神啊,你也在看着我嗎?我就在你藍天的世界裏呀,這裏還有藍藍的湖水。
大九湖早已不是原來的大九湖,合理地保護性開發,讓這裏的名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亮出了湖北,亮出了中國,國人們都曉得了湖北神農架大九湖的水之藍天之藍。我忍不住不看天空的藍,也不忍天空的藍不看我。這樣的對視,多多少少會延緩一些心靈「物化」和「鈣化」的過程,可以讓忽略的心時不時地動一動,軟一軟。
我想起一個女孩子,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她有一個可人的名字,藍心。藍心是「藍素Radio 」詩詞時光的朗誦者,「只要有你的星星,你願走多遠就走多遠,只要你不走出我的視線。」這是她朗誦的《捨得》中的句子。她的聲音美到極致,美成藍色,藍得空靈,藍得純淨,一如「藍素Radio 」之藍,一如眼前的天空之藍,一如大九湖湖水之藍。我相信,今天在湖天之間聽到這曲《月圓花好》,不僅僅是個巧合。為什麼不是在白天聽到,不是在室內聽到,恰好是在我有這樣不着邊際想法的時候聽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默契。一種情緒的默契,一種情思的默契,一種藍的默契。現實生活消解了我們對人生意義的探問和追尋,但人與自然的聯繫是割不斷的。在我們隱密的內心深處,總是在試圖恢復與自然之境、自然之心的聯繫。比如今天,他們以這一曲《月圓花好》,重建了我與藍天藍湖的聯繫。
月亮已到中天。雲更白,天愈發的藍,兩三點小星對着我微微地笑。湖水靜靜的,但我的腳能感受到湖水與風的交流。我能和誰交流一下自己此時的想法?我和我自己交流,和自己的心交流。
我得感謝這些藍,藍的天空,藍的湖水,感謝她們帶給了我藍的心情,我感覺自己心底的一些東西在慢慢變輕,慢慢變少。我想起了宗璞的《紫藤蘿瀑布》中的句子:它帶走了這些時一直壓在我心上的關於生死的疑惑,關於疾病的痛楚。我沉浸在這繁密的花朵的光輝中,別的一切暫時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
我讓自己的腳輕輕離開湖面,放在棧道上,木板的溫度頃刻鑽入腳心,舒服極了。風輕悠悠的,我看見了它的顏色,也是好看的藍。我讓這溫柔的藍色湖風撫干腳上的水,然後套上了襪子和鞋。
我站起來,望望天,也望望雲;看看山,也看看風;瞅瞅湖,也瞅瞅心。我們交流着彼此的想法,保持着藍瑩瑩的顏色,在《月圓花好》的藍色情調里,在這藍的光輝中,帶着藍藍的情緒輕快地往回走。(蔣治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