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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路

2023-12-11
来源:香港商報網

    這條路你走多久了,為什麼要這樣走,還會走多久;這條路有幾個紅綠燈,或岔路口,你會在哪個路口駐足,或不小心拐入哪個岔路口又轉回;這條路從哪兒開始,盡頭在哪裏,起始與盡頭在頻繁的互換中,它將通往哪裏,哪裏才是你真正要抵達的盡頭……

    我來武漢已歷九載,他鄉之客在方圓不到十公里的地方轉來轉去,搬過幾次家,每一次都繞不開一條路——江夏區文化路。路總是給我諸多啟示,它是命運奔赴道場或刑場的載體。家鄉小路總會給我帶來認同感,草木從沒經過修飾或裁剪,永遠保持着生長的瘋勁,微風也有這種氣息,只是輕輕地吹,卻飽含着一股徐徐而來的力。路是不平的,有車轍印和人畜的腳印,走在上面會感到凸起或凹陷,會踩松幾塊泥,踩倒幾顆草,會感到踏實。路邊的田裏種着莊稼,清風送來這些香味,也送來淡淡的農藥氣息,這是現代化的氣息、鄉鎮的氣息,我並不太反感,如果在路邊的水溝里,除了看到農藥瓶,還能看到其他現代化產品的殘骸,我會多看一會兒,多想一會兒,至於想到了什麼,事後大多忘了,但我會感到找到答案後的一絲竊喜。而不遠處的路中趴着一坨牛糞,我們相視而笑,互不嫌棄。

    後來我走在文化路上,我曾在一首詩中闡述過這樣一個觀點:屈子遵江、夏兩水流亡,應該到過我現在生活的地方——這古楚的流亡地,現在已築高樓,成了中南五省的中心,適合採風、筆會,而我這些年走過的路,與其說是古楚流亡路,倒不如說是一個現代書生的趕考之路。文化路作為中南五省的中心城市連接其南部新城的重要交通樞紐,馬路兩邊高樓林立、高校雲集,而亞洲最大的城中湖湯遜湖就在邊上,像一位母親,保全着這條路。在前幾年,在這條路上,我找不到存在感,總是以一個他鄉之客的姿勢與面貌掙扎在這條路上,漂泊如浮萍。但那段時間,我是完全接受了這條路的霓虹與車流的,像一條舴艋舟聽命於內心的浪涌,我一個勁的向前、向前,看不到盡頭,也漸漸忘了盡頭,只知道向前。

    2009年秋,當我第一次踏上這條路時,它帶給我的是恐慌。我的大學就坐落在這條路邊,來校報到的第一天忙到很晚,旁邊大學裏高中時代的好朋友請我宵夜,由於初入大學的興奮,我多喝了幾罐啤酒,回去時走反了路。其實兩所高校挨得很近,中間就隔着一條馬路,我卻走到了文化路上。2009年的文化路尚未通車,路燈裝好了,但還沒開,路面剛剛刷黑,還能聞到濃濃的瀝青味,馬路的另一邊還沒建太多高樓,能看到湖面泛着白光,聞到湖腥的味道。晚十點,我站在漆黑的馬路中間,帶着那點醉意,仿佛置身於寬闊的靈異世界中。我一路小跑着向前,跑幾步往後看一看,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當跑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我簡直快要哭出來——原本的兩個方向又憑空多出兩個來,我實在是沒轍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其實我的恐慌尚在控制當中,我的迷路也只是在兩條交叉的道路的取捨上,現在想來,那時的恐慌與迷路都有點自我使壞的意味,就像是順了命運的阻力,看它能把我堵在哪兒,看它什麼時候放我過去。以至於後來我潤着眼眶走着走着竟唱起了歌來,是崔健的《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我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

    由於那晚的經歷,我對這條路產生了好奇。學校的正門開在文化路邊,我會在課餘溜出來,如古代儒士,在這條路上閒情信步,或像一個城市規劃者,考量着這條路。剛剛竣工的文化路兩邊犬牙交錯着一些低矮的房子,一邊的湯遜湖隔出的魚塘倒是錯落有致,分佈在馬路邊上,每一片魚塘前都有兩間瓦房或棚子,屋前栽着幾棵白楊或柳樹。路上基本沒有大車,摩托或電三輪都是附近村民的,行人更是稀少了。但還是有些害怕,不敢像在鄉間小路上一樣搖頭晃腦、甩着膀子地走,走在這雙向六車道的柏油馬路上,縱使沒有一個大車通過,心也是懸着的,路太寬了,這麼寬的馬路就是用來行車的,那時的心裏早給車讓出了位置。但有一次,我還是鼓起了勇氣像小時候那樣的,嘴裏叼着狗尾巴草,躺在了路中央。還是不敢睡着,假寐時也注意着周邊的響動,但那一刻我是與這座城市挨得最近的。

    出學校大門,沿文化路向南四百米有一座廢棄的農莊,那才是我的樂園。農莊規模不大,建築以木質結構為主,單從敗像上來看,設施還是比較齊全的,茶室、餐廳、會議室、客房、KTV房一應俱全,全都結着蛛網,菜地和果園依舊行使着它的權利。我喜歡躲進木屋裏,聞腐木和灰塵的氣息,也喜歡站在水榭上,倚着那顆歪脖子柳樹,看殘陽卷進湯遜湖的逝浪里,或故意嚇跑幾隻白鸛和野鴨,並不懷有敵意。大多時候我喜歡坐在荒草間,看螞蟻搬運着虛無。幾乎與我同時發現這個好地方的是一對情侶,起初他們也喜歡在文化路上散步,他們也曾像我一樣躺在馬路上。他們手牽着手,便以為牽起了世界的全部。他們先是在去農莊的小路上觀望了幾回,女孩有些猶豫,後來還是進來了,先是佔領了水榭台,後來乾脆在水榭上鋪就了地席,帶去的寵物狗在荒草里穿來穿去,見了我就叫。廢棄的農莊成了他們愛情的後花園,文化路是通向後花園的必經之路。在去的路上,我總讓他們走在前面,保持着可靠的距離,儘量不讓他們發現。並不是想像狄更斯那樣拿着筆記本悄悄跟在他們後面,記下甜言蜜語和海誓山盟,現代化的生活語境有太多渠道和方式為我們提供這種藍本了,我那時只想求得內心的安寧。起初他們去的很頻繁,隔着幾間木屋和幾片荒草,我都能聽到他們細軟的歡笑。後來他們在水榭上吵了一架,鬧得很兇,女孩的哭聲一直伴隨到月牙升起時,後來男孩就不去了。那段時間,在文化路上,我經常能看到女孩禹禹獨行的身影。一般會在黃昏,她站在水榭上看夕陽、發呆,我擔心她想不開,會跳下去,有好幾次都站在她身後五十米的地方觀察着,直到天黑下來後目送她離開。她的狗不再對我有敵意了,甚至會從荒草中竄出來往我身上跳,女孩發現了我,似乎知道了我的用意,微笑着跟我點了點頭。後來女孩會帶着書來,經常能看到她靠在歪脖子樹上大聲背誦英語和政治,時間可以磨平一切,這世界除了解決了生的問題後,一切都好解決,而生的問題只需要父母親和上帝來解決。那段時間,我就在文化路上、在這廢棄的農莊,開始了長詩《水中芭蕾》的構思。

    不知何時開始,文化路悄悄起了變化。路上的車輛漸漸變多,通了公交,大學生成了這條路上的行人主力軍;路邊的瓦房和棚子陸續被劃上大大的「拆」字,現代公寓和小區如雨後春筍般長起來了,而我常去的農莊幾乎是一夜之間不見的。在學校附近的文化路段,很難再看到湯遜湖了,更聞不到湖腥、聽不見浪濤聲了,節奏突然變快了,快得讓人難以適應。學校正門斜對面有一個鐘樓,在文化路上,我只肯走一小段了,躲在學校的圍欄下或路的花壇邊,對着鐘樓出神,聽幾聲鐘聲也就走了。再後來我就不願去了,而是宅在寢室里寫長篇小說,直到附近的交通樞紐從武昌大道轉到文化路上,每次出行或回家得走這條路。畢業以後,我將住處搬到了學校后街,與一個朋友擠在還建房七樓的單間裏。我在當地作協裏面編一份內部刊物,沒有工資,每月靠一千塊錢的補助度日;他在武昌區一家期貨公司上班,底薪八百。我們每天要穿過大半個校園到文化路上去坐公交,文化路成了我們初入社會時看待世界的窗口。每天一大早,看到一撥一撥青年男女站在我對面的站台上等公交,駛向我相反的方向,那種幾年前躺在文化路上假寐時的心虛會突然湧上心頭——那時的我,與其說是在工作,不如說是在拿青春開賭。來自小鎮人的怯懦與執念根深蒂固,而詩歌的浪漫主義總讓我覺得能在武漢以文學的方式保全自己。當我的同齡人湧向這個城市的中心,在高檔寫字樓里期待改變命運的時候,我卻宅在這座城市的遠城區一座建於八十年代末的老樓里編稿子,看報、喝茶、聊天也成了工作的一部分。文人大多愛酒,我們在編輯部附近街角的小餐館裏就着一個火鍋、幾碟小菜可以喝兩小時。

    不太喜歡文化路,在那段時間,一個掙扎在武漢急於找到歸屬感和存在感的外鄉青年,對於繁華的街道總是會有些微的牴觸情緒。那段時間,我寧願多走一公里路到老街的建設銀行對面,花三塊錢坐沒有安全保障的麵包車走武昌大道回家,也不走文化路。喜歡武昌大道上的坑坑窪窪和灰塵瀰漫,喜歡道路兩邊建於90年代的兩層、三層居民樓,喜歡沾滿灰塵的樹葉、瀰漫着大糞味的菜園,還有沒被拆遷徵用的魚塘。說實話,到現在還喜歡。也許武昌大道更應着我的來處,符合我奔波的氣息與姿態,也或者是走在武昌大道上讓我感到溫暖和踏實。但過了晚七點,路上的麵包車就不多了,有時一個飯局到晚上八九點才能結束。有天晚上,我們加班到十點,宵夜之後已近凌晨,我拽着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走在文化路上。公交車顯然已經下班了,而坐的士回去,我精算過里程,至少需要二十八塊錢。文化路街燈昏黃,剛走過灑水車的路面氤氳着水氣,踩在路面上有一陣一陣的熱氣飄來,隔老遠就能看到文化路邊的政府大樓亮着霓虹,在那樣的夜晚,我更加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我頭痛欲裂,還是決定走一段,起碼走進這二十塊錢的里程再搭車回去。我憋着一泡尿,直到憋過政府大樓,到了文化路與湯孫湖最近的地兒才泄了,像在跟這條路賭氣。我聞到了久違的湖腥,一陣清風徐來,暗夜的湖中竟然還鬧出了兒時常見的動靜,突然豁然開朗,脫下了襯衣拿在手裏甩着,一路小跑着前進。一輛的士追了過來,我跟師傅說,我兜里只有二十塊錢了,打表到二十就放我下來,我走回去。師傅聽了,微微一笑,一踩油門將我送到了校門口。入了校門,我的頭痛再次發作,抱着一根電杆吐了起來,吐的時候我分明聽到對面的鐘樓敲了一下,我用手背揩了一下嘴巴,搖着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好像剛剛解決了一個世界難題。

    這樣的生活過了三年,一直到與我同住的朋友在武漢草草收兵,一直到他回到家鄉小城安家立業,轉行初見成效。而我依然沒有工資,依然靠着每月一千塊錢的編輯補助度日。好在那時寫作已漸漸打開局面,陸續在一些重要文學期刊發表了組詩,得到了同行的認可和文學前輩的關注。我被省內一家知名文學期刊看重,到湖北作協當了一名詩歌編輯。報到的那天我特意到商場買了一套衣服,走的依然是文化路。時維九月,武漢的熱漸漸收住了,變得內斂而溫和,但太陽依舊不依不饒,依舊有陣陣熱浪襲來。我坐在的士里,突然換了一種方式,一種自我而獨立的方式來打量這條路。從我初來武漢到現在,短短的幾年間,文化路已成為了連接武漢中心與南部新城最重要的交通樞紐,路邊高樓林立、商鋪雲集,軌道交通27號線即將開工,文化路頓時成了南部新城的黃金線。而湯遜湖依舊臥在路邊,成了沿線房地產開發商最大的賣點之一,附近的農民搖身一變成了拆遷戶,都說是幾世修得的福。這條當初被我內心命名為古楚流亡路的路,現在卻被我認定為一個現代書生的趕考之路。像雲遊的道士,迷戀於奇石名山,打算在此建觀修道,我在這裏漸漸感到了歸屬感。每天早上,我要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到梨園,晚上再坐兩個小時車回來,終於能和青年上班族奔跑在同一個方向,雖然感覺累,但很知足。

    狂熱而痴迷的寫作方式才能使我在武漢心安,而我走的路畢竟與大眾青年不同,偶爾會有一種在暗黑道路上孤立無援的感覺。這幾年我最後一次搬家是搬到一所中學與小學間的還建樓頂層的兩居室,趴在飄窗前,可遠眺文化路。我的工作狀態相對自由,寫作依然被我視為最重要的工作。我經常在黃昏摸到文化路上,看一看川流不息的車流與人流,像充了電似的,會感到一股氣力在涌,讓我可以提起筆繼續寫下去。我會在夜裏八九點藉口買一點小東西下樓走到文化路上,在餐館、酒店、洗浴中心和政府大樓前駐足,看人。在這裏,沒有人認識我,對於文化路來說,我是個陌生人,對於我個人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將自己當成個隱形人或別的什麼東西。我隱於其中,不為人知,而又與這條路渾然天成,此情此景盡收眼底,又在筆下流淌,這種飽滿和幸福只有我能感受到。

    工作稍好後,我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說是為了採訪方便,其實大多時候是在閒暇時用來漫無目的的在文化路上閒逛。是的,漫無目的,如同我這些年外在的生活姿態。我會在現居地與大學間跑一個來回,時間和速度全由我支配,會將摩托斜在馬路邊上,慢慢走到湯遜湖邊,佇立或蹲坐一個下午。當然會思考實現處境,依着浩渺煙波計劃一下將來,也會回望來時的路,不在乎失去和擁有的有幾分,也不在乎傷感和興奮有幾重,單就這樣看着、想着就已很好。真像回到了多愁善感的少年,開始寫作了,周末閒暇時,騎着單車圍着荊州古城牆轉,累了便將車子支在城牆邊,在護城河邊的木椅上憩一會兒,記憶中的熱浪和清風總是交換着吹來,我能聽到稀鬆的腳步聲,踩着自由的蟲鳴聲。

    我會感到文化路就是我的,文化路就是我的荊州古城牆,就是木椅、垂柳、青石板、護城河與外環;而騎着單車走在文化路上的,就是十多年前那個懷抱文學理想、多愁善感的少年。袁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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