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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江夏

2023-12-09
来源:香港商報網

   

    公元734年,唐開元二十二年。

    這一年,開元初年就已聞名的名士李邕56歲,已近暮年,他回到了家鄉江夏鄂州。李邕這次回江夏,應該是他被朝廷貶為欽州遵化尉之後,未被啟用括州刺史之前。

    此時的李白入贅前朝宰相許圉師,娶其孫女許氏為妻,育有一雙兒女,在距離江夏不遠的安陸追尋着「雲夢古澤」。

    李邕比李白大23歲,兩人隔着的不僅僅是年齡和時代,還隔着懸殊的聲名和地位。而十幾年前的一次會面,兩人雖不至於劍拔弩張,卻也談不上投契。

    當時「少年負壯氣」的年輕後生李白,到渝州拜謁刺史李邕,請他獎掖提攜。李邕素負才名,史書上稱他「頗自矜」,而李白不過二十來歲,又素來不拘俗禮,言談中吞吐日月,這使得李邕頗為不悅。可以想見,兩人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李白意難平,後傳他因此而作《上李邕》。在詩中,李白以一貫的自信,把自己比作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抨擊時人勢利眼。他這樣寫道:「時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不要看我發表些奇談怪論就冷笑,更不要看我年輕就輕視我;孔子還說後生可畏呢,大丈夫怎麼能輕慢後生?

    李白托人將詩轉呈給李邕。這首詩里除了年輕人李白慣有的「憤怒」,也有他向大人物傾訴衷腸的委屈。或許是這幾句,觸動了李邕,他開始留意這個年輕人。漸漸地,他對李白詩文的認識多了起來,內心的愛惜也就多了起來。以至於據說有一次,正在陳州做刺史的李邕聽聞李白因為缺錢,要賣掉家傳寶劍,便派人送去了三千文銅錢,以解他燃眉之急。

    這是李邕和李白之間的惺惺相惜,是一位江夏人對這位後世最偉大詩人的愛護。

    而734年和李邕的這次見面,使得江夏開始在李白的詩歌地理中,留下些許不同尋常的痕跡。這一年,傳李白來到了江夏的李家鋪(今江夏區烏龍泉街),見到了一位婦女,聽到了她寂寞、淒清的愛情故事。這位觸角敏感的詩人,按耐不住內心充沛激盪的情感,他以江夏為題,寫下了一首《江夏行》。

    李白一生有不少描寫婦女的詩歌,《李太白全集》中就有80餘首。他寫「俠女」「勇婦」「棄婦」,也寫「思婦」,寫那些戍邊的征人之妻、外出經商的商人之妻對丈夫的思念。《江夏行》是一位江夏商人之妻的心曲。詩的開頭,商人婦憶及閨閣中的自己,穩重自持,「憶昔嬌小姿,春心多自持」,結果不曾想嫁了一位商人。商人「去年下揚州,相送黃鶴樓」,臨走答應只是離開「期一載」,沒想到到現在都「歷三秋」了還沒回來。不由得讓人「悔作商人婦,青春長別離」,在漫漫等待中消磨,辜負青春年華。全詩以一個嫁作商人婦的女性口吻,描寫和丈夫聚少離多的委屈、苦悶。

    儘管這首詩比李白同題材的《長干行》藝術手法略顯單薄,但它始終是李白對江夏,對在江夏見到的被遮蔽的婦女的心聲的呼告。也許這是詩人一篇感性的急就章,字句平白,不講究手法,沒有經過細心雕琢,自然流淌,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一個江夏婦女的心聲被傾聽,她的眼淚被看見,她的苦難被記錄。《江夏行》或許不夠藝術,也缺少傳奇性,但它卻撕開了公元734年江夏的女性天空,讓人們窺見江夏女性生活的內里。詩人是這個時代生活的記錄者,他書寫高貴與典雅,也書寫被遮蔽與被損害的。

    公元734年,在李白那裏,因為一篇《江夏行》,江夏似乎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空間,它開始具有了人間煙火氣,有了具體生動的意象。而江夏之於李白,不再僅僅是黃鶴樓、鸚鵡洲、古赤壁、黃祖、禰衡的古典江夏,而是一個有生命力、掙扎着嚮往幸福的人間江夏。

   

    江夏也是李白與文友歡聚和別離的友情驛站。江夏還於李白困厄中,給予他諸多溫暖和慰藉,成為他短暫的心靈棲居之所。

    李白曾在安陸寓居10年,他自謂「酒隱安陸,蹉跎十年」。此間,他時常到訪江夏。他在這裏會見朋友,也和朋友別離,陸續寫下了《早春於江夏送蔡十還家雲夢序》《江夏送友人》《江夏別宋之悌》等詩文。

    李邕邀請他來訪的這一年秋天,李白在江夏也傷感地送別了宋之悌。宋之悌是宋之問的弟弟,以「驍勇聞」,是李白的好友,兩人也是「忘年交」。在江夏,李白得知宋之悌從河東節度使「左降朱鳶」,被貶到交趾郡(今越南境內),他感慨萬分,寫下《江夏別宋之悌》。那個笑談「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的灑脫俠客李白,面對垂暮之年即將遠謫千里之外的宋之悌,手舉酒杯,終究任不住悲從中來,「平生不下淚,於此泣無窮。」李白不能自已,離別傷感之情噴涌。江夏承載了李白的離別之愁。

    乾元元年(758年),57歲的李白因涉「永王之亂」,有詔長流夜郎。在流放途中,他再次來到江夏,受到朋友們的熱情招待,他在江夏停留的時間也最長。在晚風輕拂的夏夜,小舟在江中飄蕩,李白感念眾友對他不離不棄,「恭陪竹林宴,留醉與陶公」(《流夜郎至江夏,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人生至暗時刻,有什麼比老友的幾杯酒和幾句話,更能撫慰和治癒人心。

    乾元二年(759年),李白幾經輾轉流徙,在流放夜郎途中遇赦。他心情大好,順着長江一路而下,再次來到江夏。在江夏,他與南陵太守韋冰相遇,訴說着苦悶心事:「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李白從胸中迸發出喊聲:讓我們一起槌碎黃鶴樓、推倒鸚鵡洲吧!什麼夢想,什麼抱負,理想的氣球已在現實中破碎,「赤壁爭雄如夢裏,且須歌舞寬離憂。」此時在江夏的李白,已經是人生暮年,但他依舊是那個從少年起就追尋得很急切,幻滅得很迅速的李白。

    這一年在江夏,李白還憑弔了老朋友李邕的故居修靜寺。天寶元年,李邕被李林甫派人杖殺,去世已整整12年。面對着空空的庭院、琴堂蒙着厚厚灰塵的李邕舊居,一種傷感湧上心頭,李白寫道

    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濱。

    空庭無玉樹,高殿坐幽人。

    書帶留青草,琴堂冪素塵。

    平生種桃李,寂滅不成春。

    這首著名的《題江夏修靜寺》,既是李白對故交李邕的緬懷,也是他對自身境遇的感懷。窮其一生,上下求索,最終的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寂寥嗎?

    這次在江夏,他還借和韋良宰的交往遊歷,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這是李白所存詩作中最長的一首。他以和韋良宰的交往和自己的人生際遇為經,以當時的社會風貌為緯,縱橫交錯,既回顧自身,又剖析社會。這也可以看做是李白晚年對一生的自傳。

    李白在江夏,他記錄什麼,就成為什麼。江夏無言。這是文字賦予詩人的權利,以文立言,照見現實,觸摸歷史。在這裏,他和朋友們或泛舟湖中,或游於山川,飲酒、暢談,以最熱烈的渴望期待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又以最灑脫、最閒雲野鶴的姿態俾倪廟堂權貴;這個始終在出世入世間搖擺騰挪的人,他大開大合的人生中,目力所及的江夏這塊土地,給予他的,始終熾熱滾燙。

   

    李白時代的江夏,是個大江夏。據《江夏區志》所載,從隋開皇九年(公元589年)起,江夏縣治所從塗口(今江夏區金口)遷到郢城(今武昌區)。所以,李白有「江夏黃鶴樓,青山漢陽縣」之說。今天作為武漢市南大門的江夏區,當年在江夏郡的版圖內。歲月幾多變遷,多少年後,當這塊土地再度由武昌縣更名為江夏區,恢復了這個古老的稱謂,這是否也意味着,它將承載「江夏」這一古地名中所蘊含的豐厚歷史?

    李白一生,以江夏入題的詩文有17首;如果考慮唐代江夏的區域所轄,詩作則遠遠多於這些,達50餘篇。或許江夏,不過是詩人李白的一個地理註腳,還遠遠談不上主旨宏大,意義永恆,而江夏以最單純的熱烈,承載着李白的抱負和理想,憤怒和無奈,愁緒和悵惘,也給予了他諸多撫慰和溫暖。

    而這,也許是江夏這塊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們,亙古至今不變的 特點:有亞熱帶氣候的溫暖濕潤,有百湖之城的寬厚包容,還有位於「九省通衢」的武漢南大門的靈活變通,和作為「楚天首縣」人民的不甘人後。

    2023年3月末的幾天,我有幸站在流淌了千百年的梁子湖邊,行走在赤壁之戰的金口古渡頭、槐山磯石駁岸,漫步在蒼鬱靈山的油菜花海和五里界古色古香的小朱灣,在中山艦前被武漢保衛戰的悲壯歷史所感動,在江夏實驗室和空中雲軌為科技的力量而驚嘆……熱情的江夏人,將江夏的歷史與現代,科技與人文,都一股腦地呈現在人們面前。

    而我,始終在目不暇接中,以貧瘠而孱弱的想像力,思索着什麼樣的人和精神在塑造着江夏的歷史。李白,只是我觸摸和感受江夏的一個入口。我樂於在李白的詩作中,尋找江夏歷史的草灰蛇線;也樂於在古今時空的交融中,思忖江夏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而無論怎樣推想,李白的江夏,只是江夏豐富生動的發展史中,一個詩人並不完全的歷史切片。

    江夏的版圖歷經變遷,它的歷史幾多厚重,不乏悲情激越和波瀾壯闊,但它的未來卻從不曾被定義。一個不停跋涉的江夏,一個熱情的、嶄新的、充滿活力的江夏,正蓬勃地向上生長。而創造它的,正是那群千百年來默默無言、在信心中決絕向前的江夏人。

    這固然是李白的江夏,是歷史的江夏,但它卻始終是江夏和它千百年來的創造者——江夏人的江夏。宋娜

[责任编辑:严燕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