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講《史記》
做一個海納百川的人
由古至今,讀《史記》、講《史記》的人多不勝數,可來自台北的學者薛仁明偏偏還能把《史記》講得獨樹一幟。上月末,他參加深圳后院讀書會、深圳福順堂主辦,北京立品圖書有限公司及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協辦的一場講座,暢談新作《其人如天:史記中的漢人》。一番為漢高祖劉邦「翻案」的「奇談怪論」,可能會讓嚴正的儒者眉頭直皺,但也拓寬了閱讀《史記》的視角。兩千多年前那幫「漢人」的生命韌性、胸襟氣度,對面容越來越單一化、內心越來越脆弱的今人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很深的警示。香港商報記者 杜潔菡
文人為何唾弃劉邦?
建立了大漢王朝的漢高祖劉邦,在歷史上,尤其在文人當中的口碑并不好,依據史書中所載之種種事蹟,說他是「潑皮流氓」似也不為過。
薛仁明的講座,便是從劉邦的劣跡開始的。他講了劉邦一生中最臭名昭著的兩件事。一是「烹太公」:楚漢兩軍對陣,項羽以劉邦老父為人質,脅迫劉邦屈服;如不屈服,就用油鍋烹死劉太公,沒想到劉邦說,我們曾經結為兄弟,「我父即爾父,若烹太公,幸分我一杯羹」,囧得項羽下了不來台。二是「踹小兒」,講劉邦被項羽的軍隊追殺,僥幸地與數十騎逃遁而去,途中折往故鄉沛縣,本欲「收家室而西」,但其家人早已東奔西散,只好繼續西逃;途中,恰巧遇到他的一雙兒女,「乃載行」;可是,沒走一段就見到楚騎追來,劉邦一急,便「推墮孝惠、魯元車下」,太僕夏侯嬰一看,急忙下車,「收載之」;沒想到,劉邦提腳再「蹶兩兒,欲弃之」,夏侯嬰不忍,又再急急停車。「收載」之后,劉邦還踹,夏侯嬰則再停;「如是者三」。
這兩個故事說的都是劉邦為了自己,不管父親、子女的死活。如此自私與殘忍,實在難為一般人所容,尤其為道德感熾烈的儒者所不屑。可是,薛仁明卻很喜歡劉邦,喜歡到要寫專門一本書來為劉邦「申辯」。
勿把善惡絕對化
「烹太公一事,如果發生在我們普通人身上,我們會動搖、會緊張、會想辦法去談判,但結果通常是我們老爸活下來的幾率不會太高。可恰恰因為劉邦這麼無賴,他老爸就活下來了。」「踹小兒這一段,大家想一下,如果漢惠帝和魯元長公主真的被踹下去了,項羽的軍隊追上來會是怎麼樣?會是惠帝被俘成為人質,但他不會喪命,因為楚軍好不容易撿到兩個人質,一定會留下來作為要挾劉邦的籌碼。可馬車若是因他們而跑不快,最后被楚軍追上,必定是全車人都沒活路;而且會殃及大量無辜之人,因為,項羽歷來是個嗜殺之人,往時擊敗對手,必會屠城。」薛仁明說。
如此說來,劉邦豈非很權謀?薛仁明又說不是。他認為,劉邦那些超出常理的反應并非經過深思熟慮,而是出於本能--但凡人情所不能舍者,劉邦盡可一路拋卻;遇到再大的困難與挫折,劉邦都有辦法跨過去。正是這般出自本能的豁脫與韌性,讓人為之傾倒。
剛極易折哀項羽
既是以《史記中的漢人》為題,又提到劉邦,那必然還得講講出身名門、年少得志,最后被漢軍圍於垓下而自刎的項羽。
薛仁明說:「項羽是才情過多,遂被才情所執;項羽又是成名太早,遂為名聲所縛。他的死,是死在烏江自刎,自覺沒臉見江東父老。他的家世、他的名聲,都成了甩不掉的沉重包袱,至死不能解脫。」「如果被圍在垓下的是劉邦,他一定不會自刎,只會想辦法逃生。回到沛縣老家見了父老鄉親,也一定不會難為情,頂多說一句『嘿嘿,我輸了,我回來了,你們又不是沒看過我輸』。因為他從小被嫌弃、被笑話,使他在吞吐呼吸之間、回身轉圜之際,都毫無執著,在他看來,顛躓踉蹌,原屬尋常;回過神來,也就得了。其實,中國的民間,一直就有這樣的豁達與大氣,因為他們凡事看得開,韌性極頑強,每逢劫難,他們就渡得了災,也解得了厄。正因為民間如此性情,中華文明一向以來,才只有亡國家,沒有亡天下。」
除了看得開,劉邦還有一個「知言」的長處。薛仁明在新書《其人如天:史記中的漢人》中寫道:「劉邦受圍滎陽,形勢一片緊急,說時遲,那時快,韓信就在這會兒派遣了使者請立齊地「假王」;劉邦一聽,直覺是趁火打劫,不禁怒火中燒,當場大罵,「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你)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陳平與張良一聽,知道這一罵,必誤大事,遂急忙「躡漢王足」,附耳上前,才幾句,劉邦馬上省悟,旋即又改口再罵:「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在那般危急、那般盛怒之下,換成你我,可能虛心聽得進一旁的勸諫嗎?我們有辦法像劉邦如此不假思索、瞬間轉化嗎?」
「那些道德感熾烈的讀書人都應該讀讀劉邦,尽管他如此可厭,但那股子豁達大氣,那股子進可成事、退不受困的精神,還是很可以讓讀書人借鏡的。」薛仁明說。
「漢人」的本色應氣象萬千
由項羽與劉邦的不同命運,薛仁明最終將話題拉回到《史記》及著者司馬遷。
他指出,《史記》中有很多細節描寫,如《高祖本紀》細細描繪了劉邦歸返故里的歡欣與愴然,《項羽本紀》中詳述了項王受圍的慷慨與悲歌,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閒筆,讓文章搖曳生姿,讓歷史變得有溫度。更重要的是,在司馬遷的筆下,不管是善惡、成敗,每個人的個性都在閃閃發光。可惜,后世的人寫史,大多把這滿紙人情給刪去,嚴正有餘卻不免淪為拘泥閉鎖,全然沒有太史公那種「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的心量;離孔子所說的「和而不同」更是極遠,這四個字是要人海納百川,那個「百川」里面須能藏污納垢,一個王者不能有潔癖,也不能有過度的好惡。
薛仁明說:「司馬遷因為李陵之禍而遭受了莫大的屈辱,可是他既不憤又不戾,身上渾不見半點傷痕,倒把一部《史記》寫得妙趣橫生,將所有的磨難盡化成生命之陰陽回蕩。這本領,是中國史書第一。如果我們真正把《史記》讀進去了,真正從《史記》受益了之后,便有機會開始感覺到身旁的人也是閃閃發光的,他有好、有壞、有善、有惡、有是、有非、有對、有錯,那人性里總有些鮮亮的動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