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到深圳讲学,吸引众多粉丝
被稱為「中國文化體踐者」的學者薛仁明,20年前從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當完兵之后,直接跑到台東一個叫池上的鄉村住下來,安安靜靜地教書、讀史、寫作,過著「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的生活。就在那遠離象牙塔和名利場的地方,他找到了一股中國文化的活水源頭,洗去滿心的沉重與不安。直到最近幾年,他才開始頻繁地「進城」,講他20年來另辟蹊徑發現的安身立命之所,談他在「低處」悟到的氣象萬千。香港商報記者 杜潔菡
由簡靜而見清明
最近一次到深圳講學時,薛仁明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期間,談起他那段特立獨行的「隱居」生活。
「最初萌生『到鄉下生活』的念頭,是在高中的時候;終於熬到大學畢業、服完兵役,便跑到台東池上這個地方,把想法變成了做法,一停廿載。」薛仁明說,兩個因素決定了他能長期安居於簡靜的鄉下生活,一是台灣對教師推行的一視同仁的薪酬政策,在鄉下教書和在台北教書,領的薪水一樣多,甚至更多,很可以滿足物質欲淡薄者之所需;二是,他在精神上確實有極大獲益--鄉下沒有太多「非如此不可」的目標要實現,也少有人與人之間的傾軋相擠,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是相對自由的。
所以,薛仁明有「餘力」做一些思考,并將結果寫成書。這幾年他受到外界關注,也和書有關,尤其是試圖「顛覆」世人眼中的孔子和劉邦形象的《孔子隨喜》和《其人如天:史記中的漢人》兩本書,很給他帶來了一些名氣和爭議。
另辟蹊徑看孔子
關於孔子的形象,他在接受本報采訪時說:「現在人們都覺得,萬世師表的孔子應該是一副很嚴正的樣子,但《論語》中展現的和《史記》中所載的孔子并非如此,他有落魄如喪家之犬的時候,有被迫達成約定后不守信諾的時候,甚至還有與風流美豔的南子一場怎麼也說不清的會面;他的弟子和他相處也絕非循規蹈矩、不敢有所冒犯,相反地,弟子們可以質疑他、調侃他,這樣的記載不少。那個滿臉嚴正、滿身溫良恭儉讓的孔子,實際上是后世儒者與政權合力建構的一個聖人形象。那些儒者,尤其是宋代之后的儒者,個個像道德君子,但稍一不慎,就可能淪為不自知的執拗,對人難免缺乏愛悅之心,批評起人來,更是不留餘地,全沒有了孔子開闔吞吐的大氣,誤人誤己。」
薛仁明眼中的孔子,不僅在廟堂里,也在江湖中。一個很可令人信服的依據是,孔子若無江湖之氣,若無吞吐三江五湖之心量,那麼,門人三千,大弟子七十二,狂者狷者斐然成章者,該如何盡納門庭?單說他最為人熟悉的三大弟子顏回、子路、子貢,一個靜默澄澈宛若高僧,一個慷慨豪邁直似俠客,一個聰敏通達游走政商,三人均非一般,個個不可小覷,但這三種截然有异的鮮亮人格卻又能在仲尼門下齊聚一堂,且又長期追隨,足見孔子有何等的格局與器識。「遺憾的是,孔子之后的所謂儒家,就再也沒出現這種繁盛景况了。」薛仁明說。
「改造」是最壞的字眼
在薛仁明看來,「五四」運動以來,中國出現的最壞的字眼就是「改造」二字。他坦言自己年輕時也有一個認真嚴肅的儒家性格,老想著「改造」所謂的「壞學生」,而看不見他們身上生動鮮亮的個性,結果當然是沒有「改造」成功。后來,當自己慢慢放松緊繃的弦
后,便比較容易看到別人的可愛之處。以如此心態教書育人的薛仁明,在辭去教職前,最后收獲了一個「壞學生」給的「看你很爽」的評語。
「某種程度上來說,『好老師』是一個災難。他們總是擺出一副諄諄教誨的樣子,很容易讓學生望而卻步,甚至生出逆反之心。相反地,讓自己成為一個被學生『看著很爽』的老師,才有機會點出他們有待改進之處,讓他們聽得進去。」薛仁明說,其中的道理實際上就是儒家提倡的「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才稱得上是學到了中國文化的精髓。
從教育問題出發,薛仁明談到了中國的文人從宋代以來,就出現一個「不接地氣」的問題。他說,易經里有一個「地天泰卦」,講陰陽二氣一升一降,互相交合,順暢通達;應用到世間,就是讀書人、文人和民間應該是一種泰卦的狀態,但現實卻是彼此老死不相往來,讀書人動輒指點江山、俯視眾人,以致儒家文化傳承的路越走越窄。
道不弘人 而人弘道
對於這些年來在大陸方興未艾的國學熱,薛仁明認為,表象下蘊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道」。他在新作《其人如天:史記中的漢人》一書中就旗幟鮮明地指出,「隨著中國崛起,大陸已徹底走出貧弱,也開始百年未曾有之自信。可另一方面,當中國人有了自信之后,對於自己到底是誰,或者說,對於中國人真正的文化身份,卻感到空前的迷惘。這樣的迷惘,當然源自『五四』以來、『文革』達到極致、改革開放之后又仍一片歐風美雨、百年之間從無中斷也從未稍停的自我否定與自我掏空。因為迷惘,許多人的內心深處惶惴疑惑,都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感;也因為迷惘,整個社會才充斥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浮躁與不安。這樣的『歷史氣運』,說穿了,就是當下大陸的中國人不願意再迷惘,於是,便有一股強大的力道,想要轉折,想找出口,想告別自我否定與自我掏空,更想借由文化的肯定與珍重來找回自己。換句話說,國學熱最根柢的理由,只不過是當下已然面目模糊,甚至是魂飛魄散的中國人,一股腦地、滿心熱切地想看清自己面目,想找回自己的魂魄罷了!」
他也關注到國學熱里的教育亂象,并一針見血地直陳其弊是「教國學的人,自己若不是『中華文化的體踐者』,講出來的國學就只能是理論,難以令人信服;更糟糕的就是講一套、做一套,讓人把國學看成了假道學」。
他建議,學習國學,首要是考察老師的質素,這個質素關鍵不在他的學識如何淵博,而要看他能否知行合一,正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