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元月2日，我在北京，收到呂雷老師手機發來的短信，是老師的女兒呂丹發的，告訴我，老師於1月1日晚8時10分因腦溢血離世的噩耗。我半天沒回過神來，明白是老師離世，泪水止不住往外涌。
去年5月19日，陳國凱先生去世，呂雷老師去他家祭拜，悲傷過度，回到家，當晚就病倒了。腦溢血，在ICU病房住了一月有餘。我去醫院看望時，老師已醒過來，只能通過觀察室的鏡頭看到他。再次去，已經出ICU，能說話了。護工說他很麻煩，不肯吃藥。老師情緒很低落，覺得自己連累了家人。我喂老師吃藥，他很高興地吃了，卻一個勁讓師母帶我出去吃飯。我不肯走，老師就生氣了。只好走。后來，聽說先生出院了，除了聽力受點影響，沒別的問題，在醫院做康復。我一直想著再去看老師，卻東忙西忙的，沒有去。老師突然給我電話了，說看了我的新作《人罪》，電話中，先生很高興，中氣也足。他一直害怕我荒廢了寫作，見到我有新作，他放心了。
曾楚橋來廣州，我們相約去看望病癒的老師。老師很高興，在一家粵菜餐廳請我們吃飯，我們到時，老師和師母已到，點了十幾個菜，就我們四個人。我說點太多了。老師說：「你們年輕人吃得多，多吃一點。」還是沒吃完，打了三個包，老師一定讓我和楚橋各拿一個。吃飯的時候，老師指著他身上的一件舊夾克衫，很幸福地對我說：「這是你送我的衣服。」那件夾克，是先生退休后我「送」給他的。老師在任省作協專職副主席期間，對我厚愛有加，我們之間的交往卻是君子之交。老師沒有吃過我請的飯，沒有喝過我一杯酒，沒吃過我一盞茶。退休了，我想我可以表示一下感激之情了。2008年年底，我在開會時見老師的夾克舊得不成形了還在穿，就買了一件送給他。老師很高興收下了，卻讓師母一定要給我錢。670元一件的夾克，他給了我700元。我賺了30元。老師忘了他給過我錢，卻記得這衣服是我送的。
我是在2006年認識呂雷老師的，當時，我在《人民文學》連續發表了三篇作品，老師讀到了，從文中寫的生活看出作者應該是廣東人，於是打電話到《人民文學》，要到了我的電話號，又打電話給我了解我的生活。聽說我住在寶安的城中村自由寫作時，老師安慰了我一番，沒有再說什麼。過了沒多久，卻帶著省作協的楊克老師到寶安的城中村來看我，送來了早到的春節問候。
沒多久，老師打電話給我，說增城有個筆會，來了許多刊物主編，《人民文學》的韓作榮老師也來了。呂雷老師說他和廖紅球書記的意思，是讓我來增城一趟，他說：「《人民文學》發了你的作品，你來認識一下主編，表示感謝，是應該的。當然，你往返的車費，我們給你報銷。」我知道，老師和廖紅球先生的意思，是想讓我多和文學界的前輩們結識，為我走上文壇鋪路。打這以后，省作協只要有培訓都會叫上我。我參加了好多次省作協的培訓班。課后，作協招待老師吃飯，經常會叫上我。吃飯時，呂雷老師所談的話題都不會離開我，說這年輕人有才華，不容易。我知道老師的心意，不遺餘力扶持我。
現在回想起來，學習班聽了什麼課，全然記不清了，見了什麼老師，也記不清了。記憶最深的，卻是每天晚上，呂雷老師到我們這些學員宿舍談文學。呂雷老師是認真的，會問我們白天聽了什麼課，老師講得如何，可有收獲。呂雷老師自幼身體不好，和我們談起文學卻不知疲倦，時常談到深夜一兩點。學員將新寫的小說給呂雷老師看，老師當天都會看完，寫下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見。然后對學員說這些意見僅供參考。從那時起，我在心底里，不再將老師當成一個官方的作協領導，而是將他當作了老師。
老師身體不好，又有許多的青年作家拿了作品請他指正，他又是個極認真的人，一定是認真看，寫出若干意見，從不敷衍了事，因此我一直不敢給小說讓老師看，不想給老師增加負擔。我寫了一個中篇《星條旗飄揚》，覺得寫得不錯，寫好后，寄給呂雷老師幫我看看。呂雷老師告訴我，這是一篇好小說，但是小說標題不好，老師建議我改個標題叫《國家訂單》。這個標題，為我帶來了好運。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結果出來，許多人給我電話表示祝賀。得獎是好事，但我真沒有覺得是件多麼值得四處宣揚的事情。我只是告訴了呂雷老師，因為他一直在關心著。聽到結果，老師高興地說，這是他退休以來聽到的最高興的一件事。然后他又說：「十月，得了獎，你千萬不要驕傲。」然后，老師送了我八個字：「面向蒼生，背對文壇」。我將這八個字，當作了QQ簽名。但是用了幾年后，將這八個字換了。
我對不起老師，辜負了老師的厚望。
許多人和我一樣，很懷念他做專職副主席的那段時光。而在長一輩的人那里，我聽到的，也都是呂雷老師的好。甚至作協的編外員工們，也都記得他的好，記得呂雷老師到了外地會給他們寄卡片，會關心他們的生活。
呂雷老師走了。一個好人離開了我們。我痛哭。痛哭之餘，寫下這些文字時，卻出奇平靜。好像老師沒有離開，他就在我身邊。
我寫了一副輓聯：
知人助人不受清茶一盞 先生此去大江沉重文壇冷
想你念你空餘濁泪千行 吾輩追思海風輕吹夜月孤
《大江沉重》《海風輕輕吹》，都是呂雷老師的名篇。老師的作品，如他的名字一樣，洪鍾大呂，勢若奔雷。老師的人格偉大，是至大的一部作品。
老師，安息!
作者王十月，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活物》等五部，出版中篇小說集《國家訂單》，散文集《總有微光照亮》，短篇小說集《成長的儀式》等。
特約撰稿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