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鋒
雖然在軍事和金融上打擊“伊斯蘭國”并非難事,在意識形態上降低極端恐怖主義和“圣戰”的吸引力則要困難的多。在這一點上,美國需要深刻反思自己的中東政策何以帶來如此災難性的后果,反思如何能在重建中東地緣政治平衡上作出真正有益的貢獻。
從去年開始,所謂的“伊斯蘭國”(ISIS/ISIL)在伊拉克與敘利亞邊境地區的興起震驚了國際社會。伊斯蘭國其實沒有什么成形的政府機制,因此還算不上是一個國家,但比建立一個現代國家更令人不安的是,它想建立一個當代伊斯蘭哈里發的野心。伊斯蘭國的好戰分子本是從伊拉克的基地組織中分裂出來的,但即便是本·拉登也沒有要建哈里發的野心。它雖是基地組織的旁支,卻比“正宗”基地組織遠為激進,遠為野蠻。本·拉登手下的基地組織的主要目標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勢力,伊斯蘭國卻號稱要殺光什葉派穆斯林,建立起一個以遜尼派極端教義為基礎的哈里發,因此它成了一個見人就殺、見地就搶的極端主義暴力機器。
從去年6月以來,伊斯蘭國的好戰分子在伊拉克和敘利亞一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不僅占據了伊拉克和敘利亞各三分之一的地盤,還有向約旦、黎巴嫩和沙特阿拉伯進軍的企圖。這是中東地緣政治的一場大地震,美國和其他國家為此頭疼不已。美國總統奧巴馬為了顯示對“伊斯蘭國”恐怖主義問題的重視,還在今年的國情咨文中要求國會授予戰爭權。但當“伊斯蘭國”走出火燒被擒為人質的約旦飛行員這一步的時候,它的好日子恐怕是到頭了。
他們火燒人質的目的大概是想殺一儆百,恐嚇加入美軍空襲的約旦,并威懾其他與其為敵的國家。但這一野蠻行徑卻是一個戰略大敗筆,非但沒有起到威懾其他國家的作用,反而正在迅速地導致一個反對它的國際大聯盟的形成。
現在,不僅約旦誓言報復,而且幾乎所有重要的中東國家——包括敘利亞、埃及、伊朗、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卡塔爾、土耳其——都嚴厲譴責這一暴行。本來,中東國家因為歷史、宗教與地緣政治因素的影響,幾乎不可能聯合起來。現在,“伊斯蘭國”卻完成了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埃及,向來勢不兩立的軍政府和穆斯林兄弟會在譴責“伊斯蘭國”上達成了罕見的共識,連同屬遜尼派的宗教領袖也開始譴責“伊斯蘭國”的極端恐怖主義。
在幾乎所有國家都聯合起來反對它的情況下,“伊斯蘭國”怕是難以復制去年那種勢如破竹的戰略攻勢了。實際上,自去年年底以來,在伊拉克政府軍、庫爾德人武裝、伊朗軍隊和美國空軍的聯合打擊之下,“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已經轉攻為守,把主要力量轉移到了敘利亞東部邊境。
中東地緣政治與宗教關系三大失衡
國際社會要打擊“伊斯蘭國”,首先要知道“伊斯蘭國”得以崛起的原因。“伊斯蘭國”的崛起是中東地緣政治與宗教關系嚴重失衡的結果。本來,中東地區的穩定建立在三大平衡之上,而美國在2003年發動的伊拉克戰爭則徹底破壞了這三大平衡。因此,美國需要對“伊斯蘭國”的興起負大部分責任,說“伊斯蘭國”是美國制造的怪物也并不為過。
這三大平衡首先是中東地區勢力與地區外勢力之間的平衡,美軍的入侵引起了地區內勢力的反抗,并引發了一系列導致局勢動蕩的連鎖反應。
其次,中東地區主權國家與宗教勢力之間的平衡是地區穩定的另一根基。伊拉克戰爭的一個嚴重后果是伊拉克、敘利亞和阿富汗淪落為西方所謂的“失敗國家”,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受到打擊,政府權威缺失,伊斯蘭極端勢力因此失控,這是“伊斯蘭國”崛起的一個重要政治背景。
再次,中東的穩定還建立在伊斯蘭教內部遜尼與什葉兩大派別之間的平衡之上。從巴林到黎巴嫩,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的世仇是中東政治的一個根本特征。從歷史根源來看,“伊斯蘭國”的興起可以追溯到這一教派之爭。但“伊斯蘭國”之所以在這幾年崛起,直接原因是美國發動的伊拉克戰爭打破了伊拉克國內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爭斗的性質。在美軍推翻薩達姆的遜尼派政權后,新上臺的什葉派政府開始排斥遜尼派穆斯林,導致部分遜尼派穆斯林走上了“伊斯蘭國”極端暴力主義的道路。
如何重建平衡
要想從根本上解決“伊斯蘭國”問題,就需要在中東地區重建這三大本就脆弱無比的平衡。
美國必須從根本上改變布什政府遺留下來的一系列災難性的中東政策,反思動輒就武力干涉地區內國家內政的思維定勢。打擊“伊斯蘭國”,光靠美國軍事力量是遠遠不夠的。
實際上,伊斯蘭國在伊拉克的勢力受到遏制,除了美軍空襲外,伊拉克政府軍、庫爾德人武裝以及伊朗軍事力量的地面戰配合功不可沒。不管美國與伊朗的關系有多糟糕,現在這兩個國家的合作(哪怕只是心照不宣的)對打擊“伊斯蘭國”至關重要。而且,萬一國際社會無能為力,伊朗將是中東地區唯一有意愿、有實力抵抗“伊斯蘭國”的國家。從這一點考慮,美國在外交問題上必須放伊朗一馬,因為削弱伊朗對打擊“伊斯蘭國”有百害而無一利。從長遠講,美國必須解決過去10多年在中東地區留下的一系列爛攤子,包括與伊拉克、敘利亞、伊朗、阿富汗等國的關系。
重建主權國家與宗教勢力之間的平衡,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是維護伊拉克和敘利亞的主權與領土完整,并恢復這兩個國家政府的職能與權威。伊拉克政府需要贏得遜尼派穆斯林的信任,同時還需擁有一支能與“伊斯蘭國”一較高下的軍隊。其實,在這一點上,美國和伊朗有高度共識。現在,什葉派從新執政伊拉克,什葉派主政的伊朗因此在伊拉克的勢力越來越大。伊朗在伊拉克的最高目標是維護伊拉克的安全、統一與領土完整,防止伊拉克陷入分裂或內戰之中,這也應該是美國追求的目標。
在敘利亞,阿薩德政府與叛軍的內戰已經進行了四年,美國一直以來的目標是推翻阿薩德政府。但實際上,阿薩德政府是現在能夠保持敘利亞主權完整的唯一政治力量,阿薩德政府一旦倒臺,叛軍無法抵抗“伊斯蘭國”的攻勢,敘利亞就將落入“伊斯蘭國”之手。所以,今年以來,美國對阿薩德政府的態度已經有了180度的大轉彎,現在已經不要求阿薩德下臺,支持叛軍的目的也從反抗阿薩德政府轉變為打擊“伊斯蘭國”。實際上,美國已經與敘利亞政府結成了共同打擊“伊斯蘭國”的尷尬同盟,這其實就是美國承認之前的敘利亞政策已經完全失敗。
重建伊斯蘭內部遜尼與什葉兩大教派之間的平衡,首先需要從伊拉克入手。伊拉克前總理馬利基推行的是排斥遜尼派穆斯林的政策。在阿巴迪總理領導下的現任伊拉克政府必須推行包容性的宗教政策,吸引不滿現狀的遜尼派穆斯林加入政府,以防他們倒向“伊斯蘭國”。同時,在區域間國家關系的層面上,遜尼派大國沙特與約旦也必須站在反對“伊斯蘭國”的統一戰線上。從這次對火燒人質事件的反應來看,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
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敵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地區大國伊朗和沙特之間長期的對抗。這一對抗不解決,這兩大宗教派別之間的敵意也無法消除。伊朗是世界上最大的什葉派穆斯林國家,沙特則是中東地區最重要的遜尼派國家。但其實,“伊斯蘭國”的共同威脅給兩國合作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它們的合作意味著伊斯蘭內部主流的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的合作,這對降低“伊斯蘭國”極端主義教條的吸引力至關重要。
美國需反思其中東政策
在國際社會一致打擊的情況下,“伊斯蘭國”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當然,這并不是說它在幾個月內就要垮掉,但只要政策得當,幾年之內消滅“伊斯蘭國”這股極端勢力是有可能的。
在軍事上,如果美國愿意與地區國家合作(特別是伊拉克、伊朗、敘利亞、約旦、沙特),反“伊斯蘭國”聯盟的實力無疑具有壓倒性優勢。
在金融上,“伊斯蘭國”的主要資金來源是走私石油、剝削占領區民眾、掠奪文物及勒索贖金。據信,石油與贖金就能帶來每天不少于100萬美元的收入。但在當前油價低迷的情況下,“伊斯蘭國”的金融處境其實不容樂觀,切段其經濟來源也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
但雖然在軍事和金融上打擊“伊斯蘭國”并非難事,在意識形態上降低極端恐怖主義和“圣戰”的吸引力則要困難的多。在這一點上,美國需要深刻反思自己的中東政策何以帶來如此災難性的后果,反思如何能在重建中東地緣政治平衡上作出真正有益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