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繼光:畫家,攝影家,出版攝影圖文集《舊京殘片》、《鄉愁北京:尋回昨日的世界》、《物語三千:復活平民的歷史》等,為《老舍的北京》、《城南舊事》和史鐵生的作品集攝影配圖。
30年來,沈繼光經常走在北京的老街胡同,與收破爛的鄉人同步而行,一起歇息的時候,靠着牆根嚼大餅曬太陽,心中萬千滋味,不可名狀。
他覺得自己和這些拾荒者同樣,只不過拾的東西不一樣,他是用手中的相機收拾老城的殘片。“在允許收拾殘片的地方,盡力收拾干淨,不留下什麼遺憾,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力所不能及的是,許多地方不允許進入,或非有什麼簽字的條子或一疊子錢票才可進入,眼睜睜看着那些殘片被拆、被毀、被埋掉、被蝕空,也斷不肯讓人用鏡頭收拾了去。”
老街和老巷,讓沈繼光感受到一種置身于古老文明中的親和平實與寧靜,而殘片的遭遇,卻又讓他悲哀,讓他歎息,歎息這古老文明的載體,正在一日千里無可挽回地消逝着……30年,沈繼光以殘片為證據,記錄下北京城那些一去不返的舊時光。
1
生活在北京卻難揮對北京的鄉愁
沈繼光的家在木樨地附近的一座老樓里,狹窄的兩居室,沒有裝修,干淨、簡朴,屋里的大部分空間被四處堆積的書、一摞摞擠疊的油畫作品和裝裱在鏡框內的攝影片子佔據,這些東西很好地詮釋了主人全部的生活。“自己畫畫、讀書、拍片子、寫點文字,幾十年了,完全是在社會角落默默干活兒的一個人。”沈繼光這樣描述自己。
今年70歲的沈繼光出生于羊坊胡同,在教子胡同上小學,在中央戲劇學院美術系上大學,然後工作,從未長期遠離家鄉,他沒想到,接近40歲的偶然一瞬,北京在他心中,會引發如此強烈的鄉愁,這源于他開始對這座老城以特別專注的凝視和聆聽。而此前,他和很多北京人一樣,生于斯,長于斯,卻和這座老城沒有更多內心強烈的惦念與沉想。
1985年,沈繼光無意中走進胡同拍照,並非事先計划,只是為搜集創作油畫的素材,可是看到那些灰色斑駁的磚牆、石磨、井台、門鈸,他的內心忽然一下子被觸動了。
“我‘發現’了一座大城,盡管在這大城已待了近四十年,可發現、洞察、理解它,與沒有發現、洞察、理解完全是兩個世界。”
這突然的“發現”,源于沈繼光找到了自己心靈狀態和老城神貌的契合、對應,他從老城質朴、靜穆、古拙、堅實的存在,到被遺棄、被拆毀乃至那殘片的消逝,他似乎看到了時代大潮對歷史文化的冷酷沖擊,連同感受着自己甘為艱難的“角落人”的生活狀態,他終于覺得和這座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那座大城以及老物件,它們古老、質朴、堅韌的品格和我向往渴求的安靜、踏實、簡約、淳朴和卓絕的文化之美相碰了;大城的美因為受到摧殘,凋零為碎片、殘片,自己曾懷有的單純美好而又沒有堅實根基的年輕信仰被擊倒為碎片、殘片,這兩種狀態相碰了。”
這種相遇和碰撞讓沈繼光的內心產生了自己都難以想見的震動,拍攝老城,讓他找到了沖出人生困境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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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老城“殘片”近乎偏執地喜愛
看沈繼光拍攝老城的作品,會強烈感覺到他對“殘片”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喜愛。城牆的殘遺斷面,坑窪的夯土小路,城闕的一角,河邊蕭瑟的古柳,老商鋪樓閣的護欄與雕紋的簷板,胡同口經年踩踏的石板坡,沿牆散落的磨盤,不是一對兒的門鈸,沒有門把兒的鎖頭……他近距離地凝視于一磚一瓦,一器一物,斑駁與粗糙的質感似乎觸手可及。
最初,放棄用大視角拍攝只是因為新建築包圍了古城而很難取景,但是很快,沈繼光發現“近些,近些,再近些”是他表現心中這座古城而摸索到的最適宜的方法。“你所關注的那東西會凸顯出來,它的形狀、色彩、肌理,它與時間、與人、與自然之間發生的故事完完全全坦露出來,讓人感動極了。”
殘片,在沈繼光看來,是可以通向詩意的一條途徑,可以讓人設法構想失去的整體,它隱藏着歷史、傳統、文化、人性的痕跡,這種殘缺之美更為真實、強烈而動人,觸發人用想象、情感,甚至信念去填補余下的空白。
最先一段時間,沈繼光癡迷于拍攝胡同拐角的井台、磨盤、石碾這些牆邊半埋的護牆石,他走街串巷四處探尋,拍了上百幅。後來,他才知道,“胡同”一詞的原本之意,正是蒙語(元代)的水井,其音譯為胡同。“先人緩慢地在這兒聚落,打井汲水,碾米磨面,生生不息,石磨、石輾、井台等才會保留散落在整個城池的邊邊角角,訴說它由鄉到城的時間歷程。”
這種拍攝正是沈繼光直覺上對古城歷史本原的試探性尋訪,他嘗試用殘片破譯這座古城。他在筆記中寫:“流動輪回的大自然公開而又秘密地带給古城詩的境界,卻讓我們入手將其秘密破譯出來,多麼的愜意。”
在胡同里,沈繼光偶爾看到一面牆,牆面古舊暗淡,上面殘留了一點陰陽瓦,牆上有一些小孩玩兒的時候寫的字,牆邊地上有塊古老的斷木,是百姓人家吃飯時或坐或蹲在上面的,不知道擱了多長的時間。他拍下了這面牆,取名為“粗茶淡飯黃昏後”。
透過這段殘片,他“破譯”出這樣的老城生活場景:孩子放學後牆邊的嬉鬧,一家人在斷木旁吃過簡單的晚飯,喝茶聊天,平凡的生活快樂、安詳、從容。從這里,他看到的是人生的真趣,以及古城市民簡約、恬淡的生活價值。
沈繼光還拍過“門”的系列,他出門拍攝必带三腳架,把三腳架支在各色各樣的門前,按下快門的“哢嚓”一刻,他稱之為“莊嚴的時刻”,因為這些無語靜默的門,展示的是砌在磚石中人的生存環境和生活態度。這些氣象不同的門,或儼然,或溫煦,隱藏着不同的人的故事——連綴在一起就是城的故事。
學者趙園這樣解讀沈繼光的作品:“沈繼光用殘片破譯的是一座消失中的大城,捕捉它夕陽余暉中的蒼涼姿態,所傳達的不只是一個城市的文化變遷,也是歷史推移、時間遷流的消息,以及這動蕩、流轉留在‘普通人生’之上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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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老物件的傾訴
沈繼光在送給我的一本攝影集上寫下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如果您掀開書頁,感覺到什麼,就是我極願意送給您的什麼。”真切的作品無需解讀,自然有一種“訴說”的特質,而有心的人會聽到這種訴說,每個人聽到的也許不盡相同。
沈繼光拍城30年,拍出能夠“訴說”的作品,因為他聽懂了“物語”。學者張冠生評價他:“取景器後,是澄澈的眼,悲憫的心。他那麼用心,以致聽出了物之語,聽得分明、清晰、入神、陶醉,從皇城之狹到鄉野之闊,從黃鐘大音到纖毫游絲。”
沈繼光始終無法忘記小醬坊胡同里那對不是原配的門鈸,那是他1986年偶然走進這條胡同時發現的,看到他專注地拍攝門鈸,住在院子里的大媽和小伙都有點吃驚,因為他們在這院住了這麼多年,都沒注意過門鈸不是一對。
而沈繼光,一個過客,卻聽到了門鈸講述的故事:“百年前的某一天,工匠們拿着銅釘,把一對兒新門鈸結結實實地鉚在這兩寸厚的門板上,一切都是新的,都那麼結實。但風吹雨淋日頭曬,年復一年,院兒里的人家每天出出進進,迎來送往,推門敲門,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下來,門鈸就磨損了,鉚釘就松動了,終有一天,一陣大風使勁摔打那門,一個門鈸被震掉了,被一個路人拾走;或是一次兵變,一次浩劫,一次抄家,一次上交銅器,發生了一些事兒,那個銅鈸就沒了。院兒里的人又找來一個黃銅的門鈸,釘在了老地方,又開始了年復一年的敲打……”
院兒里的住戶,幾代生存,幾代繁衍,進門出門都觸摸它,留下了印痕,留下了油漬,留下了人生活的喜怒悲歡。這老門鈸就是見證,濃縮着這小醬坊22號院的歷史,活的歷史。“什麼是人,什麼是歷史,什麼是變遷,你看懂了這不是原配的一對兒門鈸,就知道了。”
5年之後,沈繼光再次來到小醬坊胡同,打算再拍一遍22號院門上的門鈸,卻發現不是原配的那一對兒的門鈸,只剩下一個了。另一個不知失落何方……
進入沈繼光鏡頭的那些尋常物件細小平凡,老院花盆里栽下的白菜頭,主人等待它開出挺莖的黃花;牆頭瓦壟上爬的豆莢、牽牛花的蔓葉虯須,是有心人收拾擺弄的結果;庭院涼棚掛架上殘存的幾個葫蘆,是老人的愛物……“當把這一並收入鏡頭後,我才漸漸體會出那都是古城居住者的性情、心境和趣味,這大概就是稱之為活生生的血脈和傳統吧,真就是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着、嗅得到的切切實實的中國、鄉土、文化、親情吧。”
那些鏡頭中的老物件,它們經由先人以肌膚手澤來撫潤、把攥、提拿、親和、摩用,又積歲流年日復一日而成了古舊渾然的模樣,它們,和被風吹日曬雨雪相侵而成斑駁的民居建築一樣,互相刻划,一起訴說,自然而然,盤根錯節,散發着人的生活氣息。
磚石器物,斷壁殘垣,庭院古木,默默訴說着城市的歷史,時時刻刻,不分晝夜。沈繼光說,聽懂了它們的物語,才是真的懂了這座古城。
4
孤獨地在岸上畫一個圓
如拾荒人一樣在胡同里穿行搜尋,一轉眼,30年過去了,沈繼光慨歎自己“由健壯敏捷變得步履蹣跚、白發添頭了,終將成為殘片而消逝”。
視力減退,腰椎勞損,70歲的沈繼光再也無法終日扛着三腳架拍攝,然而,這座城已經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了。“掛念着胡同的氣息,腦子里面是老城的景象,拍攝過程當中的故事、遇到的人、體驗到的人性溫厚,這些感情、記憶層層疊疊累加起來,建成了一座心里的城,心里切切實實的歷史文化,成為自己的血肉,拆毀了,就有割肉之痛。”
沈繼光拍過一幅位于宣武椿樹永光寺西街的胡同廢墟圖片,仰角拍攝,一堵牆、一座房屋在外力的作用下崩塌,無數殘磚或頹立或散落,有強大的視覺沖擊。“一瞬間巨變,讓人一下子觸摸到了‘等待分崩離析的一天’,一下子與平日碰不到的‘肢解、搗毀、埋葬’碰在一起。靜思之,我們的這座古城,又何嘗不時刻處于被肢解、被搗毀、被埋葬之中?”
當他看到“一片片青堂瓦舍的舊院被拆除,往日的門墩、上馬石、護牆的磨盤埋入了建築工地的深坑”,他“強烈地感覺到一個時代就要嵌入地層了”。 他想,相機如果稱得上叫武器,他可以湊合着當個戰士,在按動快門的聲音之後,洗印出一幅又一幅古城殘片的攝影作品,記錄下一些證據,也算是一種搶救。
學者張冠生贊沈繼光:“無論他顯得多麼堂·吉訶德,畢竟在為文化留些殘片的尊嚴,殘而有光。”
追溯這30年的緣起,沈繼光拿出一冊讀書札記的原本,第一篇寫于1984年11月26日,他39歲生日那天 ,其中記錄了他經過10年思考後的頓悟, 他立下志願,打算把生命全部交付給自己可以做主,自己最喜歡,憑自己能力長久干下去的事情。他說:“30多年,做一件事,緩慢也是好的。”
他在不為人知的“社會的角落”,守着清貧,創作了兩百余幅油畫,拍了上萬幅攝影作品,寫下了300多萬字的讀書札記。最初用的相機是他花200多元從信托商店淘來的舊貨,幾乎花去他半年的工資,制作油畫外框的一捆捆木條是他和妻子從建材市場批發扛回家的,裱貼照片的卡紙是買印刷廠裁剩的硬紙下腳料……“我對物質生活沒有高的要求,有基本的溫飽可以了,工資用來買糧買菜之後,余下的畫畫、買膠卷、買書,別人說我家里窮,我並不感覺到有什麼羞愧,而是很踏實,實實在在溫飽之後,干了實實在在喜歡做的事,滿心喜歡,完完全全關照着自己的性情和自己長久思考後所獲得的信仰。”
這種矢志不渝來自真正的熱愛和癡迷,他告訴我,他曾選古句箴言請朋友以大篆刻石印,作為座右銘,“江流石不轉”、“八風吹不動天邊月”、“赤身擔當”……當身邊的許多人都紛紛下海,追名逐利,沈繼光這樣描繪自己:“死心塌地地站在岸的土地上,拿着一根斷枝,畫自己所愛的那個圓”。
沈繼光感動于老舍先生對大城的斷語:“它污濁,它美麗,它衰老,它活潑,它雜亂,它安閑,它可愛,它是偉大的夏初的北平。”當他每次走進狹窄的胡同,寧靜而隱秘,生活氣息滲進人心,行走間,他驀然有所領悟,“我是想留住點什麼,留住點精神的家園,留住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虔誠。”
對他而言,這個大城是一本大書,是讀不完的大書,而他讀進去之後,自己也無意成了一本書。
沈繼光遙想着,多年之後,當人們翻看他的攝影文集,除了可以聆聽到老城的訴說,也許,同時也聆聽到他生命的聲音,“那是我的靈魂在自言自語……”甘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