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73

《匿名》:一场王安忆的抽象审美之旅

2016-01-14
来源:新京报

预读

“电车当当当响,行行走在环线,还有火车的鸣笛,汽车引擎声,轮胎和混凝土路面摩擦,广播体操的音乐,眼保健操的音乐,多么喧哗,可又是寂静极了,静到都能听见鱼的吐泡声。他马上,马上就要听懂鱼语了,秘密马上就要揭晓。”

一个来自大城市的普通老头,一件弄错对象的绑架案,把他投向荒芜深山中自生自灭。他成为一个失去记忆的匿名者,渐渐退化掉现代文明赋予的能力,再一点点的,重新拾回原始生存的本能,他重新站在文明的起点处,经历生命的二次进化。在就要重返现代社会的节点上,他失足坠入江中。在水中,人世间万千种喧哗声冲击耳膜,最终归为寂静。关于时间的秘密,关于文明的秘密,他在最后一刻通晓,并带着这秘密,遁入永恒时间中。

这是作家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匿名》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披了一层推理小说的外衣,悬念迭起,内里却有大块哲思,以至于故事最后也成为供思想承载的形式。在读者看来,这简直是一部“烧脑之作”。《匿名》共35万字,分上下两部分刊载于2015年第5、第6期的《收获》杂志上后,百度贴吧里出现了一个“为王安忆《匿名》专开一帖”的帖子,网友饶有兴味地讨论这部新小说的阅读密码。一个叫做“记忆总在游园处”的网友写道,“感觉王安忆后期代表作来了,就好像宫崎骏的《千与千寻》。最惊喜的是里面那些思想性的语言,简直通神了,把夹叙夹议做到了极致。”更有读者称《匿名》为“一部引起思考的内容比阅读的内容还要多的小说”。

这么说《匿名》,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越来越玄,用王安忆自己的话,就是“一种抽象的审美”。这些年来,王安忆在写作上继续着自己的精神探索。写完上一部“世情小说”《天香》后,这一次,王安忆的探索,潜入了生活的水面之下。

{旁听故事}

孤独生活里的小说灵感

你很难猜到,《匿名》的创作灵感酝酿了三十多年,它来源于王安忆旁听来的一则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王安忆从“雯雯”系列开始,逐步走上专业写作之路。安稳的家庭生活和刚起步的事业,让她有种“生活定型”的恐惧。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王安忆在不同场合都提到这种恐惧——生活经验过早停滞。她羡慕莫言、阎连科那些人生经验丰富的作家,而自己则生活过于简单,性格很“宅”,是个严重缺乏材料的写作者,她经常生活在一种孤独的状态中。

幸而,她又对别人的生活抱有莫大的兴趣,虽然无法参与,却喜欢“看和听”,这变成她的一种生活。她开始频繁地请创作假,四处收集故事。当时,上海市妇联成立了一个信访站,每周四集中接待前来寻求帮助的妇女。王安忆请单位开了介绍信,让她每周都去独自旁听“信访故事”。

有一个故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有一个女人过来说,她丈夫是个教师,两年前去雁荡山后失踪,学校方面现在想停发这个教师的退休金。这个失踪教师事件,王安忆虽听得没头没尾,事后更不知事件的走向,但她老琢磨:这个教师如果失踪,他应该去哪里呢?王安忆想给他安排一个去路,却苦于找不到情境。

这个想法在心里憋了二十多年,之后,她去温州括苍山旅行,那是她的母亲茹志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去过的地方。当时,作家茹志鹃以知青身份,去到括苍山一个叫做林窟的地方,这个山坳里的文明聚居处,如今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而从行政地图上消失了。曾经它有过货币交易,有过集市买卖,却在最繁盛时崩塌成废墟,杂草合拢了它全部的入口。王安忆心里有直觉:失踪教师的故事,在合适的空间被激活了——林窟是一个有象征性的地方,它应该成为失踪者的藏匿处。

于是,人物有了,场景也有了,爱看推理小说的王安忆,设计了一场意外绑架事件,把一个在都市生活的文明人,扔向了几省交界处的深山“林窟”里,让他重新学习向自然谋求生存的本能。

【书摘】 下部(十三)

因是新来,就喊他老新,算有了称谓。年纪呢,看不大出来,从没牙这点看,老得很,耳目和腿脚都灵便,就又不太老。听说话——他难得说话,不得已才有一个字两个字,听声腔,定不是本地人,却不知是南是北。虽是讷言,但以举止态度的和缓,像是读过书,反正是细作的生计。又看他疼惜孩子,多半居家的出身。至于怎么来到这里,断续说到大火,迫逼着没日没夜跋山涉水,终于看到人家这一节,就没法溯远了。

灯底下,老新没牙的脸,头发推得精光,是女人的手艺。院里人都推光头,唯女人还俗后蓄发,头发厚而且硬,剪到半耳,再削薄,俗语说,贵人不顶重发,所以命苦。此样的发式,又脸相粗黑,较老新更像男人,老新则像个姑子。三个人静静地剥南瓜藤,床上瘫着的不时喉头咕咚一声,打个哈欠,仿佛腔子里有个泵。

……

停一时,老新出声了:不行!女人和老头抬脸看他,他又说一遍:不行!老新说话很简,简去的是比较关键的——名词,同一情境里的人,才攀谈得上。这不是,老头搭腔道:怎样?女人的表情也是征询式的。老新又说出两个字:那样!这样简赅的出言仿佛禅语,这两个却都懂。说过了,同一情境里的人,自有沟通的系统,只需极低程度依赖语言这种外在的表达。现在,老新既已说“那样”,就是“行”。至于“那样”是怎样,老新自然知道。老新知道,就是大家全体知道,他们这几个不就是一个吗?好比老新识字,大家就有了账本。反过来也是,大家不知道的,老新也不知道,比如老新从哪里来。别以为这是些懵懂的人,所谓懵懂其实是深藏不露,不告诉你。

{抽象思辨}

文明废墟之上的人性风景

这样一个故事,分成上部《归去》和下部《来兮》分别刊载。谈到如何理解这部小说的问题,王安忆显得有些狡黠——《匿名》有太多阅读陷阱,她在测试你会掉进哪一个。

这并不是一部“冒险小说”。虽然从题材属性上,很像她之前的小说《遍地枭雄》,都是讲述一个人如何从常态生活中,被绑架到非常态生活后的遭遇,但《遍》更像是一个平凡人做了一场江湖梦,满纸都是历险记;而《匿名》,则是一个现代人“走向虚空茫然中”,全篇铺满哲思录。

在上半部,一个被绑架又被抛置的现代人,脱离常识性的、熟悉的文明城市,被弃置在深山褶皱里,在天、地、人之间,靠着找寻消逝文明留下的东西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这个人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和来路,却没有忘记语言和文字,他孤独一人,他会遭遇到什么?他如何生存?王安忆刻意把他的记忆全部删除,“如果有记忆,就会有限制,他就不知道什么东西都能吃下肚,什么都能消化,他就不会那么耐饥,最后把食量消减到和一只仓鼠一样。删除记忆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不再有恐惧和绝望,也不会产生思乡情绪。只有删除了记忆,他才能重新学习做一个社会人。”

到了下半部,一场大火,失踪者又被人发现,逐渐回到文明之中。王安忆让他一点点恢复语言,重拾记忆,但这又非简单的“恢复”,按照王安忆的构思,这是“螺旋形周期的二次进化”——“新文明在前一种文明的痕迹中产生,是二次进化,有一个螺旋上升的破口。我让这个失踪的人就在这种文明的废墟上,重建新的文明认知。这个人是脱胎换骨的,是更高级的文明人。”

但她觉得,读者不容易理解她的“企图”,“吸引他们往下读的,可能还是表面的情节”,而读完会发现,小说并没有什么浪漫的奇遇记,却花费大量笔墨在抽象思维的跳跃上。“过去的时间,也就是记忆,是个锥形的空间。时间被遗忘压缩,压缩成锥尖,挤身过去,汇入整体性的时间,蜕下一张外壳,就是伤心。”类似的关于时间、空间、文明、记忆等思辨大量存在,情节沦为配角,抽象性议论占据上风。

这也不是一个“推理故事”。小说中,“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监控画面里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向路边的车子。一辈子特别具有条理的他,就这样遽然人间蒸发,留给焦虑寻找的家人巨大的空白。”这样的悬念叙述,让人觉得在看一部推理小说。但实际上,早在小说中段就给出了谜底——失踪者老婆作出决定,年后就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

“上半部家人寻找失踪者的情节虽然很多,但却都只是给下半部分抽象世界的存在做一个合理铺垫,只是这个铺垫有些长,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王安忆坦言,“我写得着急,但是没有办法,我在等待甩掉它的时机”。如果你带着看类型小说的注意力去看《匿名》,很快就会失望。

这更不是一部“批判现代文明的现实主义小说”。王安忆认为,任何文明,都会把人从特殊性变成普遍性,她在《匿名》里没有对现代文明有什么批判,“所有的文明,都是在前一种文明成熟到顶点,并发生溃败之后,用它的遗迹发展起来的。人类已经有了无数个‘新文明的开始’,但我们都不自知而已。”小说试图把握的,是一种文明的再生、循环和周期状态。

《匿名》和王安忆以往的写作都有些不同,它似乎跳出了“某某主义”的框架,在思维的抽象世界里遨游,企图从个体探索整个文明的本质。评论家陈思和说,“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抽象,几乎摆脱了文学故事的元素,与其说是讲述故事还不如说是在议论故事。”

【书摘】 上部(四)

草木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就听见水声,淙淙如琴音,那条山涧原来在这里等着。随着水声,许多气味都回来了,大铁锅的油香,卤坛子的酱香,海鱼的盐咸,蒸屉缝往外冒着馒头发酵的酸甜,还有酒和烟,全是热蓬蓬,干爽爽,活蹦蹦,没有一丝腐朽气。哑子最怕腐朽气,当年在五尺街头害疟疾,烧得迷糊了,麻和尚的手下人递过来的剩饭菜,都骗不了他的嘴。就是从那时起,认得出荤腥里的腐朽气,从此再不沾荤腥。在素净的藤了根长大,哑子就种下了这喜洁的怪毛病。所以爱往山里钻,就因为山是个大洁净,什么样的腐朽,进到里头全化了。一日化不了,一月;一月化不了,一季;一季化不了,一年;一年之后,还有百年,千年,这就是洁净的根源——时间。无限的时间,可以净化无限的腐朽。不是说过,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他终于知道把这个人带去哪里了,就是带去山里边,带进无限的时间。

【书摘】 下部(十二)

过后的几天里,每一刻都有新气象。绿的又绿一层,紫的又紫一层,燕子筑巢,一个又一个,小虫子飞起来,柏子落满涧。三叠田里的圆叶子、扁叶子、尖叶子,都顶了白点点,凑近看,原来是花蕾,针大的一点。蜂子也来了,嗡嗡的。各种树都在长叶,还有料不到的地方,石阶下面,竟然开出一丛粉色的花,钟形的花骨朵,一对一对,坐在枝端。接着,红色的花也来了,岩上头的藤蔓开出黄花,仿佛开到天上去。万事万物的发育期里,荷尔蒙加剧分泌。他比先前感到饥饿,睡眠却变得短促,于是,无时无刻不听见肠胃空洞的鸣叫声,尖锐得很,都能把他吓一跳。从蓄水池照见自己的脸,眼睛是绿色的,也吓一跳。等不及花开花谢然后结果,直接就摘了花蕾送进嘴,有些苞结实却腥苦,有的则甘甜,入口即化,却不济事。他掳过一窝鸟蛋,连壳一并吞下,卡得嗓子疼。还有一次,掳到一条蛇——那蛇正在蜕皮,蜕到中途,碧绿生青的软体蠕动着,拖一具花色斑斓的透明的膜。打开折刀,一下扎在肉身上,饥饿让他变狠了。

{叙事工笔}

层层真实里

隐喻在飞行

王安忆其实并不期望读者对《匿名》的研究这么“用功”,但对一部小说如果需要“用功”,至少可以说明这是一部需要智力的小说。

对于读者,《匿名》之难,在于叙述。惯常的小说叙述,是一句顺着一句往下走的转喻方式。《匿名》却不一样——它说完一句话,接着对这句话来个解释,然后就这个解释再延伸出议论。有点像文字学的方法,古代解经,先有经文,后代有对它的“注”,再后来有对“注”的“笺”,到了唐代还有了“疏”,逐层解释前文,如清代段玉裁所著《说文解字注》那样的体例。关于这一点,王安忆想给自己辩解一下:她写《匿名》,其实不想写人物对话和交集,在很多被认为有隐喻的地方,只是用了它本来的意思,比如失踪、失忆、主人公教小孩怎么写字等等,都是没有隐喻的用法。而且,“这种夹叙夹议的叙述,不是我第一次用。比如《纪实与虚构》没什么故事性,是用大量解释和议论撑起来的。还有《叔叔的故事》,基本没有故事主线,我是用元小说方式在进行,一边写小说,一边告诉大家我为什么这么写。此外还有《乌托邦诗篇》和《伤心太平洋》,都是试图和现实拉开距离的,这种写作方式我用过很多次了。”王安忆其实挺无奈,她感觉《长恨歌》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攫取了,“好像王安忆就是现实主义的”。

然而,《匿名》的上部还是承载了大量现实主义描写,王安忆认为这是必须铺垫的“层层真实”。家人多方寻找失踪者,牵扯出生活细部的“小人物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的“小日子”,这是浮在水面的“明线索”,一笔笔讲清楚,是为了进入水下更繁茂的“暗线索”,让失踪者穿针引线文明车轮碾过的印迹。

为了“一笔笔讲清楚”,《匿名》付出了近乎一半的容量,只为下部“失踪者遁入文明的大循环”这个“写作野心”做铺垫,王安忆说这都是自己的写实主义在作怪——必须在现实世界铺设好合理的通道后,她才能安心进入抽象世界。

《匿名》之难,恰恰在于抽象世界的描写,这也是王安忆认为这部小说的特别之处:“怎么说呢,有点玄,就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这是一个挑战。虽然主题是抽象的,但我又不能完全把它抽象化,我是个尊重事实的人。从前我写表象的世界,现在我想看一看底下那个抽象的世界,但又不愿意扔掉具象世界的成分,写作的难度都在这儿。”

这种写作的难度,也恰恰是王安忆的兴奋之处。这些年来,王安忆的小说观变得越来越朴素,“好的小说就是讲故事,不要为难读者”。如何构筑一个故事,一向是王安忆的创作中最核心的根基。这根基蔓延出枝节,其中一支,是《长恨歌》与《天香》这样表现日常生活美学的写实作品;另一支则是《纪实与虚构》和《叔叔的故事》这样更抽象的实验性作品。如今,这枝节有了交叉——《匿名》依然有描写日常的细腻工笔,却涌动大块哲思。王安忆的想象力,开始延伸到日常生活表象之下,那个由语言、时间、空间和文明这些概念构成的抽象美学世界。

【书摘】 下部(二十二)

水面上已经黑了,黑里布着星光点点,水下却是光明。他真就是那三个字底下的人,他听见叫喊这三个字的声音,叫他回家,叫他上学,叫他睡觉和起床,老狼老狼几点了?晨曦,和水下的光明一色,铺在连绵的瓦顶,就像风吹皱的水,从他入眠与醒来的眼睛看过去。瓦面展开,他从窗户,人们称作“老虎天窗”,从窗户爬出,落在瓦行上,脚步和猫一样轻,走在倾斜的屋顶,也是危险动作,稍不小心,就会失足滑下屋檐,落到卵石地上。可小孩子都喜欢危险,还喜欢违禁。晨曦越来越亮,亮到最光明处,一揽子全收,旭日升起来。月亮是水底的太阳,此时从东边起来,好大的一盘。然后,上学的钟声敲响。老狼老狼几点了!回答的不是老狼,是鸟,它永远用问题作答案,于是就是:几点了,几点了,几点了!时间被钟点划分,好像小学生把字写在格子里,洪荒才变成历史。玄窗里孩子吐出的气泡珠子,也是时间的划分,替时间数节拍,数得尽可能慢,于是,时间拉长了,时间是一种具有弹性的物质,纤维很长,可伸可缩。钟点啊,格子啊,针面背后的齿轮啊,都是人为的计时工具,以赋予规律为原则,事实上,它可神秘了,哪是你摸得着猜得着的!现在,他,这个三个字名下的他,名字也是人为赋予,为的是区分这一个和那一个,这三个字处在时间最细最长的拉丝里,也就是说,漫长的瞬息,尽头啊,起头啊,都是人为的定义,人就是忙着到处命名,下定义,做规矩,称其为文明史。拉长的时间一下子弹回去,缩得极短,所以,总量上不变。

[责任编辑:淇心]
网友评论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