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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下一部小說寫什么?挺頭疼

2016-09-22
来源:文匯報

  《紅高粱》里有很多年輕人向傳統文學挑戰的寫法。如果現在再寫一遍,肯定沒有這樣的句子了。

  提到《紅高粱》這部作品,盡管有缺陷,盡管有毛病,但是那種朝氣,那種勇氣,那種大膽探索的精神,還是讓我很懷念。

  小說里有一些對傳統方法上遣詞造句的突破,比如說把名詞當動詞用,動詞當名詞來用,然后用一些莫名其妙的形容詞來搭配一些事物。再比如說把描寫人的一些形容詞用來描寫高粱,把描寫動植物的一些詞用來描寫人。現在來重新回想,那是年輕人向傳統文學挑戰的一種寫法,充滿了逆反的甚至惡作劇的心理。如果現在把《紅高粱》再寫一遍,肯定沒有這樣的句子,也就沒有《紅高粱》了。

  “紅高粱”在小說里不是被當作一種物來描寫,而是作為一種象征。很早以前就有人說北方的紅高粱是淳樸、健康、向上的,就跟北方農村的年輕人一樣。在這部小說里,高粱不是一株一株,而是一望無際,那樣蓬勃,那樣浩蕩。我在寫的時候,當然能夠意識到這樣一種寫法,這樣一種描寫,會使高粱這個物象得到一種提升,讓它變成文學上、哲學上的意象。但是它究竟能夠象征什么,我想作為一個作家是沒有必要想得太過清楚。這也是我們在小說創作過程當中經常面臨著的一個問題。假如一個作家在描寫的時候,把他小說里出現的某種事物,給予特別明確的象征指向,那么這個小說會變得十分單薄。只有當作家感受到但沒有特別想清楚的時候,這樣一種混沌的描寫,也許才可能產生更為廣闊的、深厚的象征意義。就像有人當年問海明威一樣:“你這個《老人與海》里面的鯊魚象征著什么?”海明威就說鯊魚就是鯊魚,什么都不象征。或者說,你們愿意說他是什么就是什么。所以現在我們回頭想一下我們讀過的古今中外的很多名著,他們里面很多的事物,遠遠地突破了物象的意義,而變成了一種營造文學意境的非常有效、非常美妙的方式。

  ▲電影《紅高粱》劇照

  我寧愿冒一次險,也要挑戰自己。老是四平八穩、在同樣的寫作頻率上滑行是沒有意義的。

  有人問我新作品何時出來?我覺得很快能寫完,但實際上一直沒有寫完。我的寫作熱情一直沒減退,對生活素材的敏銳程度也沒減退。但是,最起碼的自我要求就是不要重復———我不希望新作讓讀者感覺跟我過去哪部作品特別相似,還是想寫一部全新的、盡量不重復過去的“我”的作品,但是這個難度何其大也! 一個人的積累、認知能力畢竟是有限的。在這樣的前提下,下一部作品真的讓我特別“困惑”。我會努力去創新,挑戰自己,如果我寫一個四平八穩的作品,可以繼續保持我的榮譽,保持我的讀者群,當然也可以寫一部挑戰的、冒險的作品,這可能會讓很多人認為,這寫的什么呀?亂七八糟的!也會讓一些人認為這是一次飛躍。當然我寧愿選擇后者,我寧愿冒一次險,也要挑戰自己,因為這樣的挑戰是有意義的,老是四平八穩、在同樣的寫作頻率上滑行是沒有意義的。

  我以前很自信狂妄,覺得我的想象力足可以使寫作永不枯竭。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沒有看見過大海,我寫出的大海也許比看見大海的人寫的更像大海;盡管我沒有談過什么戀愛,但是我寫的愛情也許比情場老手寫的更加動人……”不過,現在到我這個年紀回頭一想,這些話說得不對。那時候之所以敢說,因為是寫作之初,幾十年的生活經驗與個人經歷,提供了比較豐富的創作資源。

  但是,寫了幾十年之后,隨著年齡增長,出門越來越少,在城市里、在家里呆的時間越來越多。創作素材慢慢減少,上了年紀的人,如果想描寫當下的年輕人,實際困難越來越大。我寫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沒有困難,寫“70后”感覺溝通起來沒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礙,但讓我寫“80后”就吃力了,“80后”的想法跟我們“50后”的想法區別很大。寫“90后”、“00后”,那困難就更多了。他們現在所使用的語言、他們的夢想跟我都不一樣。我做夢夢到田野、莊稼、高粱、玉米,還是幾十年前的那些物質。現在的年輕人會夢到什么?我曾經問過一些“90后”,他們說會夢到跟漫畫里的小孩一起玩,夢到穿越。我小時候也愛好畫畫,在紙上涂涂抹抹,但筆下的形象通常就是牛啊、豬啊,是農村孩子眼里經常看到的事物。現在的小孩讓他拿起筆一畫,有些就是日本動畫片里的美少女,或是稀奇古怪的東西。

  ▲夢到田野、莊稼、高粱.....

  面對如此變化的生活、如此豐富的社會,你想要做無所不知的作家,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這就對作家提出要求:體驗生活要精準,不能走馬觀花,還是應該選擇一個點,選擇自己過去比較熟悉的這么一個點,然后扎根深入進去,這樣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們對年輕人的了解越少,就跟當下的社會越遠。因為,社會當中最活躍的、最有創造力的還是年輕人。作為我這樣老掉的作家,如果不要被淘汰掉,或者掙扎著不被淘汰掉,就要放下身架,向年輕人學習。不僅要讀年輕人的書,還要跟他們交流、做朋友。

  要寫出每個時代的人物、人的情感,我想這也是一代代作家存在的理由。

  每個作家的寫作剛開始都是從個人出發的,但是作為職業寫作者,如果要使創作長期堅持下去,得不斷挑戰自我。我想僅僅用語言構不成小說,尤其是到了長篇小說這一藝術形式的時候,要考慮怎么把故事寫得像獨特豐富的建筑物,像江南園林一樣,曲折有致,變化多端,奧秘離奇。

  20歲的時候,感覺自己知識很多很容易膨脹;隨著年齡增長,感覺知識有所塌陷,越來越謹慎,不敢隨便亂說話了,因為說不好會落得笑柄。所以,現在重讀自己的作品,發現因為年輕時修養不夠,留下了一些技術遺憾;另外也是因為年輕膽大,什么都不怕,結果創作出一些現在自己也為之感慨的作品。未來的出路在什么地方?還需要深入到生活當中去。

  我一直被大家公認為是寫農村題材的作家,我的作品大部分描寫農民、農業、農作物,那么現在我還是要寫農村。當然我會寫1980年代的農村,甚至寫更古老的農村,但即便我寫歷史的農村,也得對當下的農村非常了解。我每年都去農村呆一兩個月,也經常回到故鄉,跟過去兒童時期的同伴們、村里的年輕人交流,而且是真誠的毫無戒備的交流。所以,我對農村的變化應該是比較清楚的。

  比如,我注意到農村里蓋的新房子大多會裝上太陽能熱水器,幾乎每家有取暖的暖氣。這種物質生活上的變化觸手可摸。我也感慨,農村里馬路都美化了,晚上路燈燦爛。過去,農民吃完晚飯后睡覺,現在晚上八九點鐘一邊聊天一邊散步,手里拿著收音機,跟城里的生活沒有太大區別———而這在過去是多么奢侈的事。我在農村的時候,每年365天,起碼勞動360天。現在,農業都是機械化操作,哪怕只有一畝地也要開著汽車、摩托車去,最差也要開三輪車去。哪怕一畝地小麥,也要用收割機來割,不用人工。過去我割麥子很沉重,也充滿樂趣,很多人把勞動看作一種競賽。農民把割麥子的技巧當作炫耀自己的方式,一個優秀農民的高超勞動技術可以贏得全村人的尊重。

  科技的進步,確實使城鄉間的距離越來越小。但我總感覺,僅僅寫一群農民晚飯后在街上散步行嗎?這是小說要表現的嗎?我想還是要表現人心的變化。現在的農民在想什么呢?跟我差不多年齡的農民在農村堅守土地,我當年的兒時同伴們在想什么?我努力去猜,未必能猜得很準確。

  時代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已經變得不一樣了。要寫出每個時代的人物、人的情感,我想這也是一代代作家存在的理由。我們這代作家知道我們成長在哪里,也知道我們目前最缺失什么。反映當下這個時代,則需要更加年輕的作家,每一個時代的人就是應該寫他同時代的人。我覺得,寫“50后”,是我們“50后”作家最應該寫的,也是寫得最好的。寫“80后”是“80后”作家寫得最好,寫“90后”一定是“90后”的作家,一定是同時代的這個群體里面的作家最有發言權。所以,我們也絕對不要輕視當下年輕人的寫作,他們有他們的視角。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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