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世旭
茶之成為舉國之飲,文人頗有功勞。
唐朝元稹有首一至七字《茶》詩:“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碗轉麹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對茶的特點、加工、烹煮、飲用、功效做了全面概括。李白、劉禹錫、白居易、孟浩然這類曠世酒徒,也遺有諸多茶詩,直接間接地幾乎涉及到茶葉作為產業和文化的所有方面:“倚溪侵岭多高樹”(杜牧),“堯市人稀紫筍多”(釋皎然),“春橋懸酒幔,夜柵集茶檣”(許渾),“三軍江口擁雙旌……水門向晚茶商鬧”(王建),“……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白居易),講的是茶葉的收購、運輸、貿易,使荒野變成繁榮的集市、軍營變成茶檣林立、茶商喧鬧的商埠,使商人拋下哀怨令大詩人淚濕青衫的婦人;“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湖州紫筍來。”(張文規),“動生千金費”,“所獻愈艱勤”(袁高),講的是宮廷貢焙;“圓似月魂墮,輕如云魄起”(皮日休),講的是從一般飲具炊器中獨立形成起來的茶具,不再是早期“或吟詩一章,或飲茶一碗”那樣的平常飯碗或湯碗;“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風流高此會,晚景屢裴回”(釋皎然),講的是由客坐敬茶而興起的茶集、茶宴、茶會以及有明確目的和主題的社交活動。鮑君徽、王昌齡、錢起、李嘉祐都詳細描寫過這種飲茶禮儀。
《全唐詩》凡提及茶事的詩詞中,詩人們在寺院飲茶的篇什,竟佔到總數的十之近二。很顯然,唐代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鄉閭庶民,茶已成為“比屋之飲”。
豐富多彩的茶詩“通道復通玄,名留四海傳”(呂岩),極大地開拓和提高了茶的精神意義,使飲茶從單純的口舌之樂升華為高雅的文化享受,成為藝術和哲學。
茶與酒同為國飲,卻質性殊異:酒易亂性,茶為養性;飲酒盡可豪放,人皆呼作英雄,飲茶則宜細致,否則難免“牛飲”之譏;醉酒固然造就了大詩人,也惹出了許多麻煩。有“醉茶”之說,卻沒有聽說過醉了茶在茶樓題反詩的。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茶的“參百品而不混,越眾飲而獨高”正對了文人們清高自命的胃口。唐人認為,茶之為道,在“和、清、敬、寂”四字,這成為後來日本茶道的要義。也因此,西人認為茶“是東方賜予西方的最好禮物”。
受到所有這些的感染,我漸漸養成飲茶的習慣。不過以我的嗅覺和味覺的粗鄙,任何珍饈美味到我這里都純是暴殄天物。我的飲茶,只在實用。日常飲用的多是鄉間朋友自種的家茶:不施化肥,不噴農藥,面積很小,產量不高,雖無名分,但不必提心吊膽。
我認識的人中,頗有幾位品茶大咖,我因為愚鈍,無從進入品茶者流,又因為收入遠不可企及非高價茶不飲的大咖項背,因此常常不免受到大咖及其崇拜者的訕笑。但我並不因此就灰溜溜的。曾向一位著名作家請教,其頗認同我的感覺:對某些茶商推銷時非要扯上宮廷和高官很不以為然,至少在飲食上,宮廷和高官的喜好未必就必須是草民百姓的喜好,還是自己的口鼻胃腸更信得過。這樣說並非排斥宮廷和高官喜好的茶,而是堅持以為各人自可有各人的選擇。
那年我與一帮縣鄉文友在人煙稀少的幕阜山中涉深澗,越索橋,驚心動魄地徒步旅行。饑渴難耐時,忽聽白云生處有人歌唱,細聽是喚遠來的我們歇腳。我們奮力攀登,見一小村,一眾村民歡欣鼓舞,稱此間幾十年連鄉干部也不曾來過。我們由此喝到自認是此生最好的茶:粗瓷大碗,盛爆炒芝麻黃豆,鹽漬姜末菊花;大葉野茶,無名無姓無包裝;清澈山泉,松木燒沸,滾水沖泡,色若琥珀,香若初蕾,醇厚如讀古書,通透直穿心脾。正所謂“清水高峰,出云吐霧……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霞之靄”(《清水岩志》),“飲之不覺兩腋風生”,佐以農家小點,一干人不禁敞懷大呼:天下至茗,莫過于此!
野茶不入市井,遑論廟堂:自生自長,得天地精華,無污染之虞;或榮或謝,怡然自在,無邀寵之慮;山民采之,自制自飲,無贏利之欲,可謂神物。養在深閨人未識,也許是一種遺憾,但正因此,渾濁的時世保有了一份本真,讓有幸見識的人激賞恨晚,從此懷念終生。
這次飲茶經歷,讓我有兩點覺悟:一,世上最有名的固然不乏最好的,然最好的卻未必是最有名的;二,世上最珍貴的常常是無價的,凡有價的其價值都是有限的。
這可以算是我的茶道吧。